大難不死,必有奇遇

番外——義氣

 

 

 

 

義氣 之一


列位,我先聲明,凡有不僅僅喜歡三井的同胞,看此文時,一定先要默念:“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六百遍,然後再看——或者乾脆就別看——我還沒有買人身保險,還想多活兩年——好,現在我開始跑……


“我受不了了,真的,彩子,我不能會那個家了。”晴子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淌成一串一串,彩子能做的只是同情的握住她的手,安慰的話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出來。畢竟,他自己馬上就要結婚了,正在忙碌的裝修的新房讓她連慷慨收容晴子的承諾都做不出來。


“那,孩子呢?你不能丟下孩子吧。”


“孩子送到他姥姥家去了,我哪還敢讓孩子再呆在他身邊?”


“那,赤木學長呢?他知道這件事嗎?”


“我本來想告訴他的,可是,新嫂子下個月就要進門了,看他忙成那個樣,高興的臉都樂開花了,我怎麽說的出口呢?”


“我一天又一天的熬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頭,難道過去的那些甜言蜜語和你恩我愛都是騙人的嗎?他的溫柔與純樸都到哪兒去了?!”


彩子只是靜靜地聽著,抓著晴子纖細手腕的手卻在不停顫抖著。
晴子越說越激動,“噌”的把袖子捋了上去,紅腫的,青紫的,變黑的傷痕在雅間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猙獰無比。


彩子慢慢用手指撫過那些隨處可見的受虐的證據,眼淚忽然無聲的溢了出來。


晴子則緊緊攥住那只真誠的手,大聲地嗚咽起來。


傷痕,是男子漢的勳章,但是,是女人的什麽呢?

“我走了。”


冷冷的望著掙扎著踏出門外的女人,流川楓漠然地抓起床頭的衣服,很想提醒她回去後多抹點粉和遮蓋霜,不然,那些痕迹會很難看。


事業成功的女人嗎?老處女嗎?永遠嚴謹刻板的態度嗎?這些東西都會在男人面前灰飛煙滅,變得一文不值。女人在這個社會上扮演的角色還真滑稽,無論呼風喚雨的能量再怎麽增長,也抵抗不了那份表面上想要呵護骨子裏卻想受虐待的病態要求,注定無法主動進攻只能被動接受的命運讓她們永遠也翻不了身。看著那些操著熟練的外交微笑走在鎂光燈下的女人,我只想在床上告訴她們:你們所依賴的心理支柱,不過是外面的衣服罷了,扒光外殼的你們,什麽都不是,只是女人。


那麽我呢?我是一個戰無不勝的英雄嗎?當我赤裸的出現在什麽地方時,我還是那個萬衆矚目的偶像嗎?我同樣的不值一提——當社會的競爭與選擇碾碎了夢想之後,軀殼也僅僅只能證明我的性別而已了。
單純的過去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白天黑夜不停的瘋狂著和不停的思考著的現在。


他是在思考,抓住那些柔嫩的手時在思考,褪去那些礙事的帶子是在思考,流淚流汗海誓山盟時還是在思考,甚至到體力完全透支昏昏睡去的時候還會有一些念頭搖曳在他模糊的意識裏:我到底是什麽?我究竟要什麽?我愛誰?誰愛我?


也許,是他?


他等於未來嗎?笑話!

櫻木在空落落的家裏盯著碎的到處都是的酒瓶子殘片,腦子出奇的安靜祥和:呵呵,都走了嗎?那張可愛的總是純潔的笑著的臉,那張稚氣的讓人心疼的臉。她們的呼喚似乎很遠,又似乎近在耳邊:
“花道!”
“爸爸!”


爸爸?好乖的兒子。真想把你抱在懷裏狠狠的親你。


可是,你爸爸是個混蛋。


已經失業兩個月了,家裏的收入變成了零。一個要老婆養活的男人,像條狗。


居然還會莫名其妙的發火,莫名其妙的喝醉,莫名其妙的打了那兩個柔弱的,本應該由他來保護的人兒。


是不是人活得很累的時候,就想去傷害和破壞呢?


那些玫瑰色的從前,浸透著熱血的青春,不過是漫畫家一廂情願的斷章取義罷了,因爲,熱切的睜著眼睛的,都是孩子啊。


孩子一踏進了社會,就會消失的。


那樣的話,你不能說是誰欺騙了你。是你自願選擇了成長的道路,接受了與社會同流合污的契約——自甘墮落,一個很好的形容詞。


在這樣大的悲劇舞臺上,我們都變得冷漠了。只有他還在笑著,我卻看不出那本應有的強作歡顔的迹象,他是發自內心的——他一樣是個混蛋,混蛋到竟然想大隱於市的地步。


你隱吧,可你隱得了嗎?無孔不入的腐敗的氣息早把你從頭到腳泡了個嚴嚴實實,醃也得把你醃透,漚爛。


你以爲你是誰,白金嗎?可世俗的力量是比王水強一百倍的酸。

“三井嗎?我是彩子。”


“哦?貴客啊。你的結婚喜帖宮城已經送過來了,你要特別給我送雙份嗎?”三井下巴上夾著電話,兩隻手在櫃子裏翻CD。


彩子的口氣卻是不想開玩笑的樣子:


“你知道嗎?櫻木失業了。”


“我也差不多,半失業。”


“你光棍一個,反正只有一張嘴,櫻木可要養活老婆孩子。”


“你要替他募捐嗎?”


彩子有點生氣了:


“你怎麽這麽漠不關心?”


三井趕緊解釋:


“我知道他是個樂天派,有沒有神經,你甭擔心,他絕對能混過去,想在這種狀況只是暫時的……”


“晴子在挨打。”


電話那頭,傳來東西掉下去的聲音。


三井的聲音僵硬起來:“你再說一遍。”


“晴子被打的不敢回家,我又沒地方收留她。”


三井義不容辭的答話從話筒裏一躍而出:


“我去收拾那個王八蛋,失業了也不能那老婆孩子出氣!”


“也是晴子心裏著急,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


“管不了那麽多,怎麽說也不能打女人。”


彩子猶豫了一下:“今晚,能讓晴子去你那兒嗎?”說完,她又趕緊補充:“我想來想去,就你還是單身,又有房子。”


三井毫不在意地笑:“那當然了。沒問題,我去接她吧。”


“好的,我們在……”


三井放下電話,沖屋裏喊:


“喂,過會兒我接晴子過來,告訴你一聲。”


屋裏傳來清澈沈穩的回答:“隨便,都是朋友嘛。套間的鑰匙在櫃子第三格上。”


義氣 之二


“進來吧,沒有女人的屋子,收拾的很難看,你別見怪。”


晴子的眼睛猶自腫著,勉強微笑道:“哪里,已經很好了,學長。”
三井聽到這句稱呼,身子一顫,旋即恢復了正常:“請坐吧。”


晴子坐了下來,手裏緊緊地攥著小包,手指痙攣的一會兒抓緊,一會兒放鬆。三井看出她心裏緊張,故意岔了個話題:“喜歡看書嗎?要不看點vcd?”


晴子再度擠出一個微笑:“不,我想還是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


三井的眼睛一轉:


“你有工作?你不是主婦嗎?”


晴子顯得很尷尬:


“啊……因爲不景氣,家裏困難,所以我……”


三井心中恍然:原來櫻木家一直是靠晴子支援下來的,怪不得會有這麽大的矛盾。他自己身爲男人,當然很清楚這種倒錯的贍養關係會給那個自以爲的傢夥造成多大的心理影響。但在這個具有女人抛棄養活不了自己的男人的傳統的國家裏,晴子居然能夠毫不嫌棄的留在櫻木身邊,苦苦支撐,也可見其用情之深……而那個混賬傢夥,他怎麽能……


晴子覺出三井微微一怔,慌忙不好意思的補充道:“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去辭職。”


三井趕緊說:“別別,在這種時候,能找到工作,是很幸運的。”


晴子歎口氣:“是呀,像我這種有了孩子的女人。”


三井很真誠的說:“真的,應該恭喜你呢。”


晴子的面色卻是一變,眼中汪起一團淚光:“是嗎?學長恭喜我嗎?”


三井心頭一涼:還是觸到她的痛處了。


“不不,我是佩服你的工作精神哪,比某些人強多了,強多了。”這回確實是掏心窩子的話。


晴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三井學長,你說的是哪些人?”


三井啞然失笑:自己真是口不擇言了,這種話都說了出來。不過事到如此,他也坦然相告:


“和我在一起的人。”


晴子不覺跟了一句:“住在一起的?”她露出了典型的主婦腔調,“聽說,三井學長身邊有不止一個人?”一言出口,她也感到自己太唐突了,急忙道歉,“對不起,我怎麽說出這種無禮的話,學長你不介意吧。”


三井微微笑道:“哪里,這也是實情,是我自己經常被甩,怪不得別人。”


“哦?”


“上一個就說它感到煩了,要換。”


“是嗎?”晴子很同情的樣子,“想不到學長在這方面竟然很艱難。”


“啊啊。”三井苦笑著搪塞了過去。


“天不早了,我送你到房間去吧。”三井站起身來,把盡裏面的套間指給晴子看:是很整潔的床褥。晴子在入睡之前,出於禮貌起見,很有興趣的參觀了三井的各個房間,目力所及,是隨處可見的高大的塞滿各類書籍的書架,然後就是偶爾看到的零零散散扔在地上的電腦軟硬體和cd,再就是音響與五花八門的體育用具,除此之外,別無長物,連個飾物架和漂亮沙發都沒有,晴子以女人的眼光本能地評價道:真是浪費了這麽大的屋子了。


櫻木昏昏沈沈地坐在地板上反思的時候,電話響了:


“喂。”


“櫻木,三井哪。你想不想要老婆了?”


“……她在你那兒?”


“啊。”


“她一定很生氣,很恨我吧?”


“……”


“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想揍我,對吧。”


“你小子有什麽話就說吧。”


“我想和你談談。”


“電話裏不能談嗎?”


“你出來,在***見。”


櫻木說完,把電話扔下,胡亂套上件衣服就沖到冰涼的夜晚裏去了。


昏黃的燈光下,三井忍耐的閉著眼睛,對面的櫻木悲壯地動著筷子。


三井終於忍不住了:“喂,你就不能挑個稍微有品味的地方嗎?”


櫻木把第七塊羊雜碎扔進嘴裏:“大街上的火鍋你不愛吃?”


“我走了,你老婆以後歸我了。”


櫻木頭也不擡:“你別生氣,我只是想借溫暖的火鍋壓壓戾氣而已。”


三井把頭掉過來:“你有什麽戾氣就儘管放出來吧。”


櫻木透過迷蒙的霧氣,諷刺地看著他平靜如水的表情,低沈的嗓音恰好穿過三井的耳膜然後湮沒在街上嘈雜的噪音裏:“想給你講講哥兒幾個這些年來的遭遇。”


三井把衛生筷子狠狠地掰開:“我大概知道一些。”


“你知道的那都是皮毛,我知道的才是五臟六腑。”


“洗耳恭聽。”

夜已經很深了吧,流川心不在焉地翻著日程安排表:今天是誰?
討厭的電話。


“流川嗎?我是三井,今天晚上你在家嗎?”


流川的脖子硬了起來:“在。”


“老朋友例行拜訪,反對嗎?”


沈默。


“有事呀……”


“你一個人來。”


不是疑問句的口氣。三井一笑:


“當然,我光棍一條,哪來的家眷。”


“就這樣。”電話放了。


三井佇立在電話亭裏,想了想,制止住自己想往家打電話的念頭。
流川卻沒閑著:“我今天晚上有事,你明天再來。”


電話那頭,聲音優雅高貴:“好的,我知道了。”


“等等,我讓你來你再來。”


電話那頭笑了:“好的。”


義氣 之三


門鈴一響,三井推門進來了。


流川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訕訕的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不過本來他也不怎麽會說話,倒是還能夠得到諒解。


三井一進門,很大方的笑道:“來得匆忙,沒帶什麽東西,請你原諒。”


“這陣子都一直沒聯絡,也不知道大家都過的怎麽樣了,所以突發奇想,跑來看一看。”


流川靜靜的聽三井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也不吱聲。


三井一個人說了半天,偷眼一看表,都快12點了,心想這樣下去不行,心一橫——豁出去了,說到正題上來了:“你心裏想什麽,我都知道。”


流川總算是回音了:“你知道什麽?”


三井乾脆單刀直入:“你心裏到底想著誰,我知道。”


“啊?你說說,我到底想著誰。”


三井的汗珠子開始從後背上冒出來了,但一想起自己的初衷,又鼓起了勇氣:“是我吧。”


流川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了:“你還不是那麽白癡。”


“我們做朋友這麽多年,就算不是刎頸之交,彼此也應該是知根知底吧。”


“那你今天來算什麽意思?特意來嘲笑我嗎?還是乾脆向我挑明你根本看不起我?”

三井笑吟吟的止住流川怒氣衝衝的連珠質問:“我是來了結此事的,只不過途徑正好相反,我的小學弟。”


流川瞪了他一眼,氣哼哼地從嗓子裏憋出來一聲,一轉身走到床邊,扯過被子來躺下:


“你有話就說,我沒那麽多閒工夫陪你回憶美好往事。”


三井手裏抓著桌子上的花瓶,感到自己身上沒一塊肌肉是舒服的。他閉了閉眼睛,忽地微笑出來,好像終於找到了什麽終極真理,隨即站起身,大方的也走過來,坐在床邊上:


“說白了不也就這麽回事兒嗎?也算是兩廂情願吧。”


“噯,彩子,你怎麽了?今天好像很不高興呀。”


“哦,我沒什麽,你甭擔心。”


“我不信,”宮城把頭調皮的調過來,“新娘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地,我這做新郎的豈不是要被娘家人打死?”


“拉倒吧你,”彩子顯然不想和他逗悶子,“我什麽時候說要當新娘子了?”


宮城可是被嚇得不輕:“你,你別唬我。”他轉了轉眼珠,計上心來,從後面輕輕的把高挑的姑娘摟在懷中,“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今天見了晴子娘兒倆,被小孩子嚇壞了對不對?你要是怕麻煩我們當然可以不要……”


“滿嘴跑火車,淨胡說些什麽呀。”


“那就是不討厭我嘍?”宮城早湊了過來。


彩子在自己的視野陷入一片黑暗的時候,腦子裏反反復複閃現的是晴子手臂上那些五彩斑斕的傷痕和那婉轉的憂傷的話語:


熬著……熬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頭……


騙人的……騙人的……


山盟海誓……騙人的……不能回家……


不能回家……甜言蜜語……騙人的……


騙人的……


“宮城?”


“嗯?”


“你會打我嗎?”


“胡說些什麽呀,你還不瞭解我麽?我只會保護你,心疼你,愛你,怎麽可能打你呢?你是我的唯一呀……”


騙人的……甜言蜜語……


“你將來,在結了婚後,還能這樣對我嗎?”


“當然,你永遠是我的美麗的愛人……”


山盟海誓……騙人的……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在意嗎?”


三井不耐煩的搖搖頭:


“你真會浪費時間。”


流川不再答話,自顧自的忙活起來。


三井只覺得有千萬股閃電在自己的身上驟然一亮,眼睛就模糊了。
閃電似乎是從自己的心裏迸發出來的,惡毒的熱辣辣的在他胸膛上大搖大擺的踱著步,嘶啞的盤旋著,纏繞著,緊緊的鋸著,澀澀的扯著——一棵參天大樹轟然倒下,稠密的灌木從中突地就奔放出無數黑色的鳥叫!


鳥把天遮黑了,遮暗了,遮的不見了。平地上聳起的石山,就這麽把自己滾的蹤迹不見,棱角飽滿的碳酸鈣,硌起了滿腦子不知所措的叫喊著的腫塊。


滾呀滾呀,滾出了節奏,滾出了韻律!


自己在哪兒?哪兒才是可以停留的岸邊?岸邊?是河嗎?對了,是,是河,咆哮洶湧翻滾奔騰著的粉紅色的河!粉紅色的浪花,粉紅色的漩渦,粉紅色的狂亂的搖動著的水草……粉紅色的山身上囂張的脈理把水刺疼了,老練的骨突出來的筋道是多麽的不講理呀……水生氣了,生氣了,水把他三井當山了,一會被抛上浪尖,一會被揉入穀底,在身邊幸災樂禍的轉出深不見底的噩夢,小心翼翼的把大塊卷到空中的石頭和柔軟的沙子劈頭蓋臉的砸在他赤裸的背上,把他埋的喘不過氣。徒勞的想從雄赳赳唱著凱歌從他身上踐踏而過的河水中探出一隻蒼白的手,卻發現連空氣都融成了白熱的鋼鐵,手指被一點點熔化成透明的液體,在鋼鐵的空氣中凝做晶瑩剔透的珠子,柔滑的滴落在身上,燙起一溜溜星星點點的灼熱的痕迹。不,不疼,一點兒也不疼,只是窒息了的溺水者在掙扎中猛地躍出了水面!


河水擁著他像箭一般射向前方,他隱隱約約的看清,原來席捲著兩岸的,是無數鮮豔奪目的櫻花——粉紅色的河水,粉紅色的櫻花!鋪天蓋地的花潮面無表情的殘忍的擠壓過來——每一個細胞都被擠碎了……突地飛騰起阻絕天地的落英繽紛,又一次把他從地獄扔上了天堂……河水與鮮花抗衡著,搏鬥著,爭奪著,每一次對抗都會激起巨大的粉紅色的火焰,把他從頭到腳焚化到腳跟。


燒吧,燒吧,你這個魔鬼分娩出來的世界!燒盡了白天,煉絕了黑夜!


星星在火海中像雨一樣砸下來,把魅惑的河水抽打出一片嗚咽的獰笑,櫻花的眼淚在水面上滋滋地蒸發成迷離的霧氣,毫不容情的絞擰著他的肺部,攥緊他的心臟,快樂的讓人想嚎啕大哭。


崩裂了的山,崩裂了的水,崩裂了的時間與空間全部都被無休無止的花叢吞沒了,再也沒有別的色彩,沒有別的氣味,沒有別的情感,只有萬籟俱靜中遊蕩出來的男孩子的歌謠孤零零的盤旋在沒有天空的世界裏:


來到了櫻成山喲,伐木忙。


聽到了叮叮聲喲,心歡暢。


純淨的聲音悠揚而動人情思地舔過他的耳朵融化了他的耳膜,柔情萬種的一點點撕碎了敏感的神經,他不由自主的和著歌聲唱起來,而待到那縹緲的旋律從聲帶上顫抖而來,卻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喘息與呻吟……

早上三井離開的時候,天還沒大亮,他扭頭一看,流川好像八輩子沒睡過一樣,死死的,估計用大音響也吵不醒。三井看著他臉上猶存的一絲幸福笑容,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了《聊齋》裏的一些故事,那些晝去夜來的美麗妖女……自己似乎又不配和那些純潔的姑娘們相比,因爲現在的年代裏,沒有無償的愛情,就是這樣。

趁著大清早沒人,三井溜出來,回到自己的家裏。


晴子的屋門關著,可能還睡著。


三井開始洗漱,拾掇自己。


哎?好像有什麽東西少了?三井轉了兩圈,發現是客廳裏那個硬木的小茶几不見了。


三井眼珠轉了轉,沖裏面輕輕的喊:


“我說,回來了沒有?”


裏面同樣低低的回答:


“回來了,早上三點。”


“那個茶几子怎麽不見了?你瞅見了嗎?”


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脫口而出:


“不知道。”


三井聳聳肩,只好把平時打牌用的小地桌找出來替代茶几。

當天的晚上,流川敲響了阿神的家門。


阿神很驚訝的笑:“終於想通了?”


流川僵著一張臉:“反正都一樣。”


夜裏兩點,阿神緩過勁來,摸摸身邊流川的頭髮:


“你說吧,有什麽要求我的?”


流川的汗還沒有落下去,正喘著,突然聽他這麽一問,呆了一下,很單純的問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


阿神在他耳邊笑道:“傻子也明白呀,你一直把我當抹布,現在要不是有土要擦,怎麽會想起我來?”


流川愣在那兒,腦子裏想起三井和自己昨天晚上說的話:


“幫幫忙吧,櫻木他們家真的過的很苦。”


“我也很想幫他,不知道怎麽幫。”


“答應阿神吧。”


“……??”


“我知道你心裏就是打死也不願意,可是只有他才能幫上我們。
但他的幫助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所以我們要付出代價,我知道他對你有意思,所以今天才……”


流川一把按住三井,臉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團。


三井卻伸出手來放在他的肩膀上,慢慢的說:


“有一線生機,我也不願意這樣對你,但現實就是如此,所以我願意做第一個犧牲品。”


“那你到底爲什麽來這兒?!是爲了櫻木那個白癡嗎?我早就應該發現,你們……”


三井的臉上露出了慈愛和不屑的微笑:


“義氣,僅此而已。”


流川猶有不甘:“那,對我呢?我只是你助人爲樂的工具嗎?”


三井把手挪到他的臉上,慈祥的拍拍:


“是愛呀。”


流川狂喜至極的撲下身去,混亂的頭腦中甚至把後面三井掙扎出的補充都忽略了:


“友……”


事到如此,我們應該慶倖還是悲哀呢?

阿神詫異地望著臉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流川,有點不知所措,碰碰他:


“你沒事吧。”


流川搖搖頭:“我告訴你吧,確實想請你幫個忙……”


阿神待問清櫻木原來所在的公司後,整個人有點發傻,兩眼目視前方,好半天才喃喃擠出一句話來:“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流川有點莫名其妙,以他的推理能力還不太清楚阿神爲什麽順藤摸瓜的技巧這麽好。


“三井。”


阿神一咬牙:我就知道!“這麽說,你今天到這兒來也是他求你的囉?”


流川沒吭聲,一臉默認的大義凜然。


阿神頹然倒在枕上,兩手放在後腦勺上,恨恨地說:


“這小子,他可真是殺人不見血哪。你就這麽心甘情願的爲了他一句話把自己的原則都乾脆的扔掉了?”


流川沒理他,自己看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阿神又說:“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還是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阿神接著自己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可是小傻瓜你知道嗎?你即使爲他肝腦塗地,他也只會心裏領你的情,不會付諸實際行動的。老實告訴你,他這個人現在超脫的很,別說不會爲情所累,連‘發愁’這兩個字也不屑於去搞清了。你在他身上費的心機,到最後還不是鏡花水月?——我當年要不是碰過軟釘子,何苦來點醒你?難道你真是塊木頭疙瘩?”


流川的眼睛越睜越大,瞳仁中的星光散射到四面八方。


“我樂意,這行了吧。”


阿神一凜,一線苦笑漸漸的在他臉上擴散開來:


“是嗎?”


一股近乎悲壯的感情湧上來,阿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挺了半天的鎮定語調:


“你他媽的是個混蛋!你不是要捨己救人嗎?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給我過來!”


流川的意識在喪失的一瞬間,眼前又飄起那個溫柔如耳語的夜晚,零落成雨的時間搖曳過如歌的行板……


“你如果真的很爲難,我也不是要逼著你這樣做。本來,如果你願意,那是我的人情;不願意的話,也是你的本分……我去,行嗎?”


“不行,你不能去,絕不能去!”自己當時幸虧抓住了那雙手,他怕呵,怕那個勇敢的人真的要去。


“他有虐待的傾向……”


那雙很善良的眼睛就很心疼地望著他:“那你還不是一樣?”


“他惦記的是我——我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的,一點也不能!永遠也不能!誰也不能!” 淩晨五點,流川終於被椎骨刺心的疼痛搖醒了,臉頰上被溫柔的拍了拍:


“醒醒吧,好孩子不能睡懶覺喲。”


流川搖晃著出門的時候,阿神靠在門框上,聲音恍恍惚惚的蕩過來:


“對不起。”


“……”


“順便說一句,你告訴他,要想求我,讓他自己來。”


流川猛地轉過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變得不像人類。


阿神的笑容很動人,夾雜著一點淒涼的意味:“求人幫忙,自己不付出代價,是不是不合適呢?


實話對你說吧,我幫你們的代價,就算你們倆來十趟,你們也是穩賺不賠。


這一點,我相信,他要比你清楚。”


義氣 之四


“怎麽?這就上班去麽?”三井笑微微的坐在電視旁邊問道。


“啊,是的。”晴子打扮得很漂亮的從屋裏走出來。

“什麽工種啊,能穿的這麽漂亮?”

“上面要求的,倒也不壞。”

晴子打起精神出門去了,三井走到書架子前面抽了一本《中古史》,坐在地上看起來。

剛打開第一頁,電話就響了。

三井認真地把電話聽完,臉色稍微有點變,但嗓音沒變,還是那麽略略帶著點笑音,很

輕鬆。打完了他向裏面說道:

“麻煩了,我還得走一趟。”

裏面沒回音,三井走進去一看,裏面空無一人。

“算了吧,沒必要什麽都叫你知道。”

是夜,三井在安頓晴子之後,又出去了,徹夜未歸。


“你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打球嗎?”

“多新鮮,我不打球,像你阿神一樣瀟灑,等著喝西北風呀。”

“說老實話,你把籃球當作愛好呢?還是飯碗?”

“兩者兼有吧。”

“呵呵,”阿神笑得很迷人,“終究,你有一個比我長久的動力呀。”

三井很自然的接受了:“運動這行業,是苦頭也是甜頭。”

“那麽甘心做一個無名小卒嗎?”

“天底下到底還是成名的人少,沒名的人多。都想成名,天下就大亂了。”

“你以後還來嗎?”

“我倒是想來,就怕以後嫂夫人不讓我來了。”

阿神一聽到這句話,冷笑一聲,從床邊的小桌上撿起一個玻璃杯來,遠遠的沖門上一扔,
一陣清冽的碎裂音韻,把屋子裏的淩亂擺設震的就是一晃:

“你想找麻煩的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

三井不爲所動,還是靜靜的笑著:

“那麽,婚禮上見。”


第二天早上三井回到家的時候,發現打牌用的小桌子也不見了,三井心捉摸這真是出鬼了


——他開始四處尋摸,終於在樓下的垃圾道裏發現了小桌子的碎片。

太慘了,整個被支解成一塊塊,連粗壯的腿子也被細細的搓成了條條。

過了一會兒,收垃圾的工人來了,三井拉住他,有意沒意的問:

“辛苦啊,這垃圾真夠亂的。”

“咳,您是沒見到,頭天我還從這裏收過一堆比這還要碎的木條子呢。看上去像是一張挺漂亮的小茶几——你說這人也有意思,好好的桌子非給弄成破木塊子,可怎麽看也不像是 斧子劈的,難不成是用手撕的?哈,哪有那麽回事呢。要不就是想吃火鍋沒吃成?怎麽第 二次也沒吃成?……”三井沒再繼續聽他的嘮叨,他心裏已經雪亮了。


阿神的婚禮是在年下,也就是一個月後。

人來的是真不少,大凡年輕時認識的朋友來了個差不多。晴子領著女兒和櫻木一家子來的 最早,流川和太太帶著兒子也跑來祝賀,其餘藤真、阿牧等等諸人,全都挈妻帶子,一家 子一家子的來吃喜酒,只除了仙道一家在加拿大只發了賀電過來,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三井成了臨時的幼稚園阿姨,光照顧孩子們就忙了個腳後跟打後腦勺。後來還是太太們看 不過意,不再沒完沒了的敍舊,替了三井,這才讓他解脫出來。

櫻木看著三井閑了,拉他到角落裏說話:

“謝謝你。”

“不客氣,怎麽,兩口子不打架了?”

“我心疼她還心疼不過來,怎麽捨得再打?”

三井的表情就變得得很欣慰:

“她辭職了沒有?”

“辭了。上邊那個小子已經離職了。”

三井靠在牆角裏,悠悠的吐了口氣:

“當年他怎麽威脅你的?”

櫻木冷冷的笑,像背書一樣熟練的把當日害的自己走投無路的冷酷言辭原封不動的念了出 來:

“你老老實實的聽我的話陪我幾個晚上,什麽事沒有。

你再倔了吧幾的不識好歹,我就解雇你!”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話是你說的嗎?告訴你,我這裏不留你,哪兒也留不下 你,我就敢這麽說,你跑遍全日本,我看誰敢用你!”

“你不怕?哼,你有怕的地方——你老婆聽說長得挺不錯的是吧,她現在工作的地方你不 清楚是怎麽回事吧,告訴你,那是一個暗地裏給男人們找樂子的地方,你不知道,你老婆 也不知道,我只要說上一聲,她立刻就會知道了……哈哈哈。我還給你說,你要是讓她知 道了,我立刻叫人在路上把她輪了……卑鄙?卑鄙賣幾個大子兒一斤哪,我還就勒住你的 脖嗉兒,讓你老婆養活你,一直到你跪下來求我玩你爲止……”

“晴子不願意辭掉工作,我更不敢告訴她。在家裏一吵架,她就說是自己在養家糊口,我 怎麽能不生氣?開始時是拿著孩子出氣,後來她一嚷叫,我腦袋就熱了……”

“別說了,我知道你是真愛她。不然,你也不會在那天晚上說你寧可跪下來求我……”

櫻木把自己的臉揚起來對著棲滿老鴉的幹樹枝子:

“但我沒想到,你居然辦到了……我還以爲這個世界上沒人整治得了那小子呢。”

三井抱著肩跳了兩下,笑得很舒暢:

“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咱們哥兒們這麽好,還鬥不敗一個肮髒的小子?”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我在外省已經找好了工作,過完年就搬家離開這裏。”

“可憐小姑娘年紀小小的,就得背井離鄉了。”

櫻木撇撇嘴:“那丫頭,橫著呢,沒問題——對了,還有件事想問你,流川他們家和好的事是不是也全靠了你?”

三井大笑:“喂喂,你把我看成觀音菩薩了?兩口子分居後來又和好,當然是自力更生的結果,跟我有什麽關係?”

“臭小子你還謙虛起來了?當我不知道?——你聽了我一晚上掰呼,緊跟著活動了一陣子,人家家半年沒調解好的矛盾沒幾天就解決了——你比菩薩好使得多呢!”

正說著,裏面一陣驚呼之聲:

“喲,流川少爺沒事吧。”

“快快快,把他們給架開!”

兩個人好奇的往裏張望,才發現小孩子中間打起來了——櫻木小姑娘揪住了小流川,把別的孩子都嚇得夠嗆,小藤真都哭起來了。

晴子和流川太太趕緊趕過來把兩個小孩給扯開,細細一打量:

“哎呀,流川你的臉怎麽了?”

小櫻木把小流川的臉給抓破了。

大人們給弄的尷尬極了,一片“對不起”之聲此起彼伏:

“流川,你還是作哥哥的呢,怎麽能欺負妹妹?”

“櫻木,你怎麽回事?這麽兇狠,還是女孩子麽?”

“藤真小妹妹別哭了,去,讓牧哥哥和花形哥哥帶你出去玩。”

櫻木憋著笑,低低聲音在趕過來的流川耳邊說:

“打的還少。”

流川繃著個臉,也不管那邊溫柔賢惠的兩位太太互相道歉和櫻木的挑釁,拽了一下三井。


三井會意,隨後跟來。

是後面新郎準備室。

阿神一個人正坐在裏面出神。

“大喜的日子,怎麽還要像練瑜珈功似的在這裏冥思苦想哪?”三井打趣穿的漂漂亮亮的阿神。

“我答應你的,我都已經辦到了。”

“所以,我和流川來向你告別呀。”三井找把凳子自己坐下了。

“我仁至義盡,答應了那個老處女的婚事,她把那個無恥的傢夥調離櫻木的公司——事情辦得很圓滿。”

“唯一不圓滿的,是你的心吧。”

阿神對著鏡子,看得出來他在苦笑:

“其實我也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不可能的,人的心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圓滿得了呢?就這 麽著吧,反正我現在是要什麽有什麽了——權力,地位,美麗的老婆和一注大財。”

流川僵硬的插言:“我好像也是這麽樣的‘幸福’。”

阿神轉過頭來:“對了,你老婆是你的頂頭上司,現在不用愁光明未來了喲。長時間分居,你玩的也夠了,該讓你老婆拘管拘管你——反正你又不敢和她離婚。”

“誰說的,你要這麽說我立刻去寫離婚書。”

“別別別,都說什麽呢。你又鬧離婚,我的心血不都白費了?”三井攔住了話頭。

兩個人齊刷刷的看向他,三井知道他們想說什麽:我們這樣做,全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呀 ,要不是爲了你……

但他還是灑脫的笑了:

“我們是好哥兒們,有義氣!”

阿神站起來:“說得好,是義氣!”

他自嘲的看看身上整齊的西裝:“就爲了這兩個字,我把後半生整個兒賣給了一個女人!”

流川也站起來:“我是賣給了整個兒社會。”

“流川,你現在明白,我爲什麽說你們穩賺不賠了吧。”

“賺到了的,不是我呀。”

兩個人縱聲大笑,三井坐在中間無言以對。

阿神溫柔的靠過來:“你現在還有什麽好說的,再過兩個小時,我就永遠的和你分開了, 你應該感到慶倖才是呀,爲了分別,讓我們用情人慣用的方式來說再見吧。”

“我一直認爲你只對流川……”

“後衛對前鋒不會有太大感覺的,你知道嗎?只有傳球的時候才會理會他……”

流川靜靜的看著:“阿神,你完了是我。”


“新娘子,新娘子出來了喲。”

大家齊齊地看去,流川先是吃了一驚:這不是她嗎?那個以前每天晚上都會來我這裏的女人……新娘子也看到了流川,大方的笑笑,仍然向前走去。流川想起那段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日子,忽然覺得很噁心,他終於認爲,自己是應該放棄那種所謂的瀟灑生活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了。

雖然這世道還是他媽的那麽噁心。


“彩子,我認爲你結婚的時候比她漂亮。”

“又來了,你沒完呀。”

“我高興呀,醫生說我當爸爸了嘛。”


三井終於舒心的回到家裏了。唉,真爽哪。

“可我還是覺得,有點對不起它們。”

“你有什麽對不起他們的?!”聲音惡聲惡氣的,“成全了一對佳偶,挽救了兩個家庭,還有比你更夠意思的嗎?”

“我總覺得,他們的幸福不在此。”

“縱情聲色就算是幸福了嗎?年輕只是十幾年,歲數大了就懂事了,現在苦點兒,將來不後悔!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還那麽幼稚……”

“呵呵,”三井終於逮住枕邊人的把柄了,“說人家幼稚,你自己呢?那兩個桌子是怎麽回事?”

“啊?”

“自己嫉妒的發狂,沒地兒泄憤就拆桌子,你倒是個成熟的傢夥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