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99#年 徐恩的時間
三井把渾身抽搐的徐恩半拖半拉地扯出人群之後,來到了附近一塊小綠地上坐下來。
徐恩哭得非常厲害,她滿眼的驚恐,身體劇烈的發抖,牙齒撞得格格直響,幾乎完全喪失了理智。20分鐘過去以後沒有任何改善,急的三井真想遵照日本本土言情小說的慣例給她來上那麽一耳光,可惜手舉在了半空,卻實在捨不得打下去。正在猶豫之間,徐恩從淚雨中瞥到了他的這個動作,突地瘋狂地大叫著向後跌倒,四肢並用地滾爬出去,仿佛是要拼命地逃離開他,嘴裏淒慘萬狀的中國話席捲而來,那聲音聽的人手腳冰涼心肝發顫,三井感到一種人類共有的意識從異國語言的迷霧破空而來直刺進他的心靈,儘管他一個字也不明白,但他就是知道徐恩在喊什麽:
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
她在哀求他,她在用盡全部的求生力量哀求他。
三井如遭雷殛,站在那兒徹底傻了。
他17歲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間,穿越了六十年的悲壯的歲月,直看到了殘忍的歷史裏那最殘忍的一幕!
不,他從來不知道那些陳舊的日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人告訴過他,也沒有任何一本用日語寫成的書裏提示過他,他年輕的心靈從生下來就沈浸在幸福的夢幻裏:他有心愛的籃球,有貼心的哥兒們,有崇拜的教練,有出手大方慈祥開明的父母。他苦痛過,但只是苦痛失去了一種愛好;他迷惘過,但只是迷惘爲什麽自己從幸福的頂點墜落到幸福的下一個臺階。式的,他只有這些經歷,只這些經歷就足以讓他心胸開闊宅心仁厚,只這些就已經讓他世事練達頭腦敏銳。但今天,他終於瞭解到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畏懼死亡的東西,這東西似乎遙不可及卻又真切確鑿,它就在眼前,在眼前這個讓他心動的可憐女孩子身上施展著無窮的威力,她的眼淚,她的哀求,她的呼號,都是真的,真的讓人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三井就在那短短的幾秒鐘內,完全懂得了徐恩。
懂得了她的驕傲,她的虛僞,她的全力以赴。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信任,什麽都沒有,只有自己。
他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她,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刹那間太陽撲滅了月亮,天空淹沒了海水,微塵填盡了宇宙,哭聲笑聲前仆後繼,死了的光陰,活著的人間,所有的東西洶湧澎湃席捲而去——不存在了,不存在了,真的假的美的醜的善的惡的,你們就這樣離開我們,讓佛祖撚碎了花朵,飄飄揚揚地超度了光明,抹殺了黑暗。
在晦暗不明的那個交界,他伸出手來,說:
“別哭啦,小妹妹。”
別哭啦。小妹妹!
你被奪走了的美麗的球,被忽視了的天真眼睛,被忘卻了的小小請求,我都給你。
徐恩果然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哭聲,在這聲溫柔的呼喚中,透過縱橫的淚水,膽怯地也伸出了一隻顫抖的手。
兩隻手慢慢握在了一起。
不管你曾經遭受了多大的苦難,從今天開始,請你信任我。
徐恩重新哭得唏哩嘩啦,但這次的哭聲,聽上去居然有了響亮的音節。
好了,我親愛的色厲內荏的小妹妹,不要在用無謂的強悍僞裝慘痛的心靈,你太累了,歇歇吧。
只是,一定要歇在我的身邊。
三井攙著徐恩慢慢離開綠地回到人群的時候,女孩的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而從前眼中的肅殺之氣,似乎也隨著擦去的淚水蕩然無存,她只是安靜地,信賴地抓著三井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兩個人誰也沒看誰,只是無限信任地牽著對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佈滿了敵意眼神的人群,就像,這世上本來就不存在什麽仇恨。
美麗小腿看到了這一幕,心裏就是狠狠一抖,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想上前說些什麽,剛走到三井附近,就被一聲鎮定的低語擋住:“走開,女人。”
別想再動她了,你們這些小人,你們這些被盲目的憎惡蒙住了眼睛的小人!
美麗小腿的男朋友想出來擋橫,同樣被低聲喝止:“閃開!”
學生會長粗壯的四肢一陣哆嗦,但是四汪清亮的眼睛看得他心頭發冷。
那些眼神說了:躲開吧,走開吧,滾開吧。
你們這些被狹隘的精神束縛住的,沒有愛,沒有信任的靈魂!
多少人試圖阻止這兩個人單薄的步伐,但無一例外,都被三井用他不高卻安詳的聲音擋了回去。
徐騰站在右派人群的外面,高興地都有點兒嫉妒。
恩子,我的恩子!但願你從今往後,再不要想起那慘絕人寰的過去!
兩個人手拉著手登上了等待返程的大巴,徐騰緊隨其後和三位漂亮的眼花繚亂的小mm也登了上去。
大隊人馬紛紛接著上車,一霎那間歡聲笑語遍佈四方,一如來時那蓬勃的場面。
美麗小腿和她的朋友,以及她的男友還有幾個鐵杆手下,一個個氣的肝兒疼臉兒綠。
最後臨到不上車不行的地步之時,美麗小腿湊近她男朋友:
“該教訓一下那個混蛋男人。”
她男朋友點頭:“和那個中國人摽在一起,他一定是活膩歪了。”
後記:
章節排到哪里了?一概不知道。
反正我寫的高興,已經到決戰前夕了,但是至於把他們打出來麽,那還是遙遙無期的……
最近看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東西看太多了,不要怪風格受到影響……
趕下個月復習到批判現實主義的時候,也許就變成尖酸刻薄式的了……
24
200#年 餘心的時間
金尚義招呼其他人散訖,撤了席之後,娃娃臉很恭順地給他沏上一盞大碗高麗參茶,笑著伺候話說:
“金總,先補補身子,養養氣再辦事兒。”
金尚義兩眼望地,擡都不擡,只是微微地喘氣,但醞釀了一會兒,還是端起茶來喝了下去。
小個子從旁低語:“我說小子,你沒擱猛藥吧。”
娃娃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說:不要拿你那一肚子狗腸子猜度人心肝。
果然,金尚義喝完水,只是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很安詳地讓酒勁兒從臉上褪了下去,隨即睜開眼站起身來。
“金總,請!”娃娃臉不失時機地殷勤指路。
年青人面上露出一線微笑,一個手勢摒退了周圍衆星捧月般簇擁著的高矮胖瘦漢子們,發虛的步子隨在娃娃臉後面,開了門奔內室而去。
一道門跟著一道門,三重後面就是粉紅黛綠的地獄套著天堂,天下的年輕孩子不知事,一門心思冤枉這死硬的雕花木頭框子關住了心,殊不料這兩扇不起眼的界限也關住了罪惡,封閉了孽障,讓男男女女淒慘的呻吟,再傳不到麻木的人間世來。
最後一扇門打開的時候,俊俏小夥背對著金尚義站在走廊裏。
娃娃臉愣裝睜眼瞎,笑容可掬宛如面對空氣:“金總,這邊走。”
金尚義倒是有意低了一下頭,卻是半個字也沒有。
昔日紅的發紫的身邊人也沒故意表演哀傷怨婦場面,只是有點兒淒涼地笑笑:
“對不起,我走錯路了。”
發育不良瘦的可憐身形一閃,退到一邊去了,瑟縮著拼命貼住白牆,好像要蹭下粉來。
金尚義一咬牙,昂首過去。
富麗堂皇的大吊燈晃了晃,兩個人消失在走廊深處,俊俏小夥靠著牆蹲下來,兩手抱住頭,哭了。
哭什麽?哭爹,哭娘,哭他自己。
高中沒上完就出來爲愛情赴湯蹈火,空有一張花瓶臉蛋大腦空空仿佛無字真經,唐三藏都參不透這白紙般的玄機,自己純潔到20歲,竟然還一廂情願地相信什麽天長地久,說出來誰信?
是該醒醒了。
醒過來踏出這色相大門,醒過來輪回轉世重新作人,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20年汪洋大海般的人生檢討,一時全湧上心頭,小夥子過慣邏輯簡單的生活,一時頭腦回路真應付不過來。
正在纏綿難解之時,有人輕拍他的肩頭:
“別哭啦!大男人哭鼻子,真丟臉呀。”
俊俏小夥一臉鼻涕眼淚地茫然擡頭,一見之下差點兒把眼珠子掉下來。
是餘心。
是我們那位被天籟之音夥同南煎丸子青椒辣子當場毒翻的餘心。
此刻她正溫柔地用手撐住膝蓋,慈祥地向下看著,兩眼充滿了女神般聖潔與憐憫的光芒,只是頭髮稍顯淩亂些,但絲毫無損于她健康活潑的神采。
“你……你不是被……”俊俏小夥雖然沒在當場,但是那一干女人把余心架離宴席送往密室的時候,他是親眼看著她們從他面前通過的,那時的余心,根本就是死屍一具,任人擺布——金家的麻藥,那都是覓人在外面配的,其效無比,難
道說……難道說……她剛才是在演戲?
余心見他跟讓雷劈在頭上似的呆樣兒,噗哧笑了,靠著他坐在了地上,搖搖頭,很瀟灑地說:
“放心吧,我沒咋屍。”
“我只是醒了而已。他們那點兒開黑店賣人肉包子的伎倆,還奈何不了我。”
說著,俊俏小夥眼睜睜地看著她伸手從腦頂的正中間慢慢抽出一根銀針來——足有三寸長,原本事深深插在顱骨腦髓之中的——閃著殘忍的銀光,被她一點一點拔出來的時候,小夥子就覺得胃裏一陣翻騰,駭得幾乎昏過去。
“幸虧出門之前警惕心還有,在胳膊上別了一根這玩意兒,不然連送了命也不知道閻王爺長啥樣兒。”
“那……那……”小夥子還是說不出話來。
“小兄弟,我來是請你幫個忙,過會兒裏面一亂,你就趁機溜到三井那件屋子裏去。”
20歲的小夥子死盯著餘心已經變爲陰慘慘的眼神,好像聽不懂日本話。
“姐姐知道你沒幹過,心裏怯,可是上次你不也救了姐姐的命了嗎?你挺聰明的,我叫你分金尚義的心,你給他表演裝昏,姐姐真是佩服的很!姐姐以後再報答你吧,這次請你再救一次三井,從今往後,我們兩口兒記著你,絕不虧待你!”
俊俏小夥已經開始恢復神志,表情冷淡:
“請別再提那次的事兒了,我也不是什麽助人爲樂的高尚分子,我也是爲了我自己。”
“動機服從於效果。——姐姐這次的意思,也是讓你再救你一次。”
“金尚義忘恩負義,你跟了他這許多年,沒有愛情也有感情,小貓小狗也不能丟的這麽利索。那個娃娃臉不是個好東西,挑唆主子壞事做絕,還不是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可憐你一片赤誠,什麽都不爲,最後卻落得個喜新厭舊視如敝屣,姐姐我都替你冤枉,這次咱們互助合作,你幫我救回三井的人,我幫你搶回姓金的心,如何?”
俊俏小夥不爲所動:“沒這個必要,我不愛他了。”
餘心憋了半天,終於冷冷地點破一句:“那可是你的衣食父母,真甩得那麽乾脆?”
不跟著他,你出去能幹什麽?說白了還不照樣得做人家的小姘頭兒?
這是潛臺詞,餘心沒說出來,畢竟太傷人了。小夥子不是不明白,可他明白了又能怎樣?殘存的男人尊嚴讓他又羞又惱又悲,一股股熱血反復地湧上來跌下去,兩眼通紅的幾乎要噴出火來——其實人不都如此嗎?在沒有說破的日子裏,就算是黃連般苦,也甘之如飴,而一旦說出那句最簡單的實話來,鏡子似的幸福刹那間碎成片片,那種撕裂的痛苦,正是多少人寧可蒙昧終生,也不願碰事實真相的終極理由呵。
愛與不愛,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而愛與不愛背後血淋淋的現實,更難。
半晌,小夥子終於開言了:“你不就是讓我幫你嗎?”
你不就是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嗎?
該輪到小夥子用憐憫的目光看餘心了,女人被他的眼神看得有點兒發毛,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點兒。
你也是個可憐的女人。爲了一個男人不惜一切,沒有尊嚴沒有良心沒有原則,爲了一個滿大街一抓一大把的平庸男人,威脅恐嚇敲詐侮辱哀求諂媚……你還有什麽沒做過的?你辛苦,你焦慮,你警惕十足,你心力交瘁,這就是愛情給你的嘉獎麽?
我們都被愛情騙了,騙了一生。
那你就快走吧,快去救你的心上人,快趕著去受騙吧。
“那你爲什麽還不快去?你再跟我講話的這段時間裏,恐怕三井已經被人占夠便宜了吧。”
餘心站起身來,靜靜地笑:
“姓金的會洗澡的,我算准了他一定會洗澡的。”
“你怎麽知道?”
“我夜觀天象了唄。”說完這句,餘心就搖曳著飄向走廊深處了,臨走不忘一句,“醒不過來的話,用涼水噴他一口就行……”
俊俏小夥冷酷地望著她背影的殘像,很想送她幾句話:
別以爲你可以替別人設計好一切,女人!
你遲早會敗在你的心計上的,遲早。
而且,敗的巨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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