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1

夏天的最後一次祭典,三井穿著和服被流川拉出去。人很多,到處是趕著看焰火的人潮,一波波的湧,到河邊,又全是粘成連體嬰兒似的情侶,兩個高個子的小夥子,混在裏面實在扎眼,只好又回到街道上去擠。

夏夜特有的悶熱,每個人身上都是層汗,露在和服外面的皮膚,不時碰到陌生人,粘糊糊的。又怕和身邊的人擠散了,不得的不打緊十二分精神,流川和平常一樣是個悶葫蘆,在一邊一聲不吭,還沒怎麽樣,三井就覺得累了。

“開始了。”孩子興奮的喊叫將每個人的視線引向天空。

三井忽然覺得手上一緊,然後就被一片冰涼給包住了,低下頭,流川不聲不響的牽住三井的手,固執的撐開他的五指,流川將自己的一根根插進去,扣緊了,嚴嚴包住,再不願放開。


一朵萬壽菊竄至空中爆開,映得兩人眼中都是亮亮的,銀白色的火花美麗的劃過天空,像是滿天的星子都落下了。


回去的時候,流川突然在一個攤子面前停住,指著一盒拼圖說,“我要買這個。”

“多少錢?”三井湊過去。

“500片的450日元。”

“這個呢?”流川又指著另外一個大點的盒子。

“1000片的600日元。”

“有什麽不同啊?”三井有點迷糊。

“片數不一樣,拼出來的細緻度就不同,成品面積也不同,1000片的有75X50CM,500片的小得多。”小販熱情的解說。

“我要1000片的。”流川在一邊決定。

“再便宜點兒。”三井堆起笑臉準備砍價,流川已經一聲不響的丟下錢,拿了就走。

三天後,兩人窩在家裏興致勃勃的開始砌拼圖,一個小時過去了,連拼片都還沒有按號分好類,兩個人就已經開始不耐煩。

三井煩躁的用手指扒梳深藍色的發絲,自覺即將抓狂:“早知道就買500片的,這要砌到什麽時候?”

流川捉住他的說,引到唇邊,就著他細長的手指,印下一個吻,黑亮的眼睛透過他過長的睫毛看定他,帶著點驕,捎著點俏,水一樣的將三井的焦躁壓下去,滑過心頭。

三井驀得就覺得很渴,剛起身找水,就被流川攔住腰,絆到地上,腳不小心踢到放在一邊的拼圖盒子,理了半天的的拼片又混在一起,懊惱的哎哎叫。

流川英俊的臉孔在眼前定格放大,笑得有點壞:“急什麽,反正我們會有一輩子的時間。”

聲音嘀嘀咕咕的從胸膛中震出來,傳到緊貼著的三井的身體,麻麻的。


流川楓對三井壽承諾會一輩子陪在他身邊,一起砌好一盒拼圖。那是流川死追著三井,搬到他家同居不滿一年的時候。

流川和三井都不是有耐心的人,每次砌不超過兩個小時就會開始抓狂,結果拼圖老樣子放在盒子裏,擱在寫字臺底下,放放就是四年,落了一層灰,給忘記了。

2


又是夏天的晚上,從廣告公司工作了一天的三井,疲憊的扯下纏了一天的領帶,打開家門。

迎接他的是一大團黑暗和令人窒息的熱浪,揪得他喘不過氣。

趕忙把空調打開了,看著小綠燈滴的一聲跳起亮在黑暗的空中,像寂寞的眼睛。

等屋子裏全部冷透了,這才起身進了廚房做中華涼麵,麵條端出來紅的綠的配起來煞是好看,勾的人食指大動,端到飯廳裏,就等著流川回來開飯。

迷糊著,臉頰被拍打著醒來。

聽見流川特有的清澈聲音:“你怎麽睡在這裏?”

“啊,你回來了,吃飯吧。”充滿元氣的招呼著他。

“我在外面吃過了,你自己吃吧。”

“不再吃點?”

“說了吃過了。”不耐煩的進了浴室,從裏面傳來嘩嘩的水聲。

三井端著碗邊吃邊看電視,一筷筷麵條塞進嘴裏,軟軟的沒有筋道。

吃完飯,三井才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只穿了條短褲,發梢上的水還在滴,從背上一路滑過肌肉勻稱的身體,印到布料裏不見了。

看見流川趴在床上看籃球雜誌,笑笑躺到他身邊,用腳趾去搔弄他的腳心,流川翻過身,將腳底蓋住,繼續看他的雜誌。不死心的手又爬上他的頸,竟被他一把捉住放下。

“累了,早點睡。”

三井跪坐在床上怔怔看著他,不自在的擠出笑容:“嘿,流川……你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

流川一言不發的放下雜誌,轉過身徑自睡了。純黑的發梢下,頸背上的一抹紅色,被燈光黑髮襯著蓋著妖冶萬分,刺痛三井的眼。

用手大力的抹抹臉,三井伸直腿下了床,打開衣櫃,找了件長袖汗衫套上。

“你做什麽?”流川睜開一隻眼。

“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面前穿得太少,我會覺得很奇怪。”三井走到床邊拿了自己的枕頭,扔在地板上,躺下。

“你來睡床,這是你的家。”流川翻身坐起。

“不用了,沒關係。”三井背著他,搖搖一隻手表示不在意。

流川又等了等,扔下最後一個枕頭。

屋子裏,兩個人一個睡在東,一個人睡在西,中間隔著張空蕩蕩的大床。


天亮以後,三井忽然從寫字臺下取出那盒被遺忘的拼圖,扯著袖子擦去上面的灰,扔給流川:“這是你答應我的東西,拼完了你就可以走。”

流川接過慢慢打開盒子,開始準備砌圖。

廚房裏,三井站在那裏往嘴裏塞早飯,匆匆吃完後去上班。門啪的一聲關上了,餐桌上碟子裏放著的一人份的土司、火腿、煎雞蛋孤零零的冒著煙。

3


後來一個星期,三井第一次跟著公司的同事們出去喝酒,每天深夜搖晃著打開家門,奔進洗手間吐得天昏地暗,洗完澡後,眼睛還是朦朧的,流川坐在一邊砌拼圖的背影印在眼裏晃晃的就破掉了,有時候半夜醒來,發覺那個人影居然還在,從頭下面抽出枕頭抱在懷裏繼續睡。

星期一的時候,三井趕完了工作準時下班,從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盤著腿 坐在流川對面,一手打開一罐遞給對方,一手打開另一罐仰著頭喝。

流川麻木的接過,看著那人手伸進盒子拿出一片開始砌圖。

沈默固執的持續著,只有啤酒搖晃著撞上錫制的罐子發出輕輕的歎息。

4


兩個人每天回家一起砌圖的日子重復著。

有時候同時伸進盒子拿拼圖的手會不小心碰到一起,熟悉的體溫和觸感在肌膚上擦過,一次短暫的苟合。

“我當初是真的喜歡你。”

“我知道。”

“我一直在等你主動發現。”

“所以你前一段時間才天天那麽晚回家麽?態度還那麽差。”

“因爲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對你說。”

“你可真夠任性的。”

“你不想知道他是誰?”

“無所謂了。”三井看著流川,少見的認真,已不再相干,從此再不關心。

5


日子慢慢地過去,那副拼圖在兩個男人的手中慢慢成形。

三井每次做飯的時候都會習慣性的捎帶流川的那一份,只不過再不會遷就對方愛吃的東西。有時候他們各自抱住碗對著拼圖席地而坐,邊吃邊順手在拼圖上又添上一片。

兩個男人的耐心並沒有好多少,還是很容易不耐煩,每到這個時兩個人就會開始聊天,話題從近期的工作扯到當年學校裏風雲歲月。

太過熟悉對面的人了,從他的每一根手指到發梢。四年來他們曾經視對方爲自己,就像愛護自己的另外一個分身。


“你啊,和那個人住的時候別忘了告訴他你不能吃海藻類食物。”

“什麽?”

“因爲你會過敏。”

“……”

“你還是一樣遜到一點白酒都不能碰,一杯下去就倒還要讓人背你回家。”

“我不會再在別人面前喝白酒了。”

“你睡覺姿勢不老實,和打架一樣。”

“你呢?早上有起床氣,叫你要有生命危險。”

…………


這樣的互挖傷疤到最後都會以大笑出聲爲終結,然後平復下來繼續砌圖。

“我們現在這樣的狀況算什麽呢?”

“什麽什麽?分手的戀人啊。”

“有哪一對會像我們這樣安安靜靜的?”

“那麽算朋友吧。”

“好像朋友也沒有我們這麽好啊。”

“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啦~”

“油~~,你少嘔了。”

“流川楓你真的皮癢嗎?”


晨光裏,潔白的鴿子半收起羽翼安靜的棲息在少女的肩上,一邊的翅膀顫動著佔據半個畫面,靜靜的呆在拼圖片後看著兩人。

“終於快完成了,最後一片就由你來拼,流川。”三井一手背在腦後一手伸向空中大力的伸展著,舒展去滿身的疲憊。

“沒有,盒子裏沒有,差了一片。”

兩個人在家裏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順便重新擺放了家具的位置,最後一片拼圖還是沒有找到。

“也許買來的時候就少了一片。”三井最終放棄。

“這樣,就永遠也拼不完了。”流川坐在地上,患得患失。

平整的畫片上小黑洞,像咧開的小嘴巴,虛假的笑著。

買來就殘缺的拼圖,永遠不能達成的諾言,999片拼圖,還是帶不來天長地久。

三井從拼圖中取下一片,小心的收入錢包揣進口袋,說“我去上班”。留下流川一個人對著空空的屋子和傷殘的拼圖。


晚上三井帶回家一張薄卡片和水彩,就著拼圖小心的描下缺少的部分,然後剪下來:“我好不容易才在公司找到和這個完全相同的材質,好了,現在沒問題了。”

爲了調出和拼圖完全相同的顔色,三井嘗試了很多次,終於成功的時候連手上都沾了水彩,沒有注意就用手擦汗,在臉上畫出一道有氣無力的傷痕。

水彩終於在紙片上幹透了,巴巴的留在上面永不消失。三井小心的用手指捏著送到流川,眼眨都不眨一下盯著他砌上最後一片。

凹下的黑洞終於被填補上了,拼圖已經圓滿。


流川走的時候拎著他的NIKE包,走了很遠了又回過頭,三井站在桔黃色的門燈下面笑著對他揮揮手。包包突然變得很重,流川把它甩在肩上挺直了背往前走。

6


平安夜的前夕,流川站在熟悉的門前,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鑰匙在門鎖裏咯嗒一聲順利的轉動,兩邊緊張的肩線明顯的松下去。


門開了,呆立在門前三分鐘都沒法反應。慢慢走進去,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地板上還留下家具的印子和被遺棄的廢紙。


月光斜著從窗口照進來,銀白色的光線溫柔的撫慰著寂寞的房子。

鴿子和少女被精心的鑲嵌在畫框裏,在牆上泛著光,它們都被留下來了。


流川靠在牆上慢慢地滑落坐到地板上,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長長的劉海遮住了表情,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

右手攤開放在地板上,落在月光的影裏。白皙的掌心有小小的紙片,那是那天被流川在牆角找到卻偷偷藏起的——第一千塊拼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