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纪事

 

 

 

 

也不知何年何年哪朝哪代,只知朝中有一名捕,在京中名冠一时,名叫花形透。这花形时年二十有四,生得高大健美,武艺高超,却面如温玉,个性谦和,入府办差仅有三年却已名声大燥,在这三年光景经手的案子共有四十七件,其中三十四件的案犯被其缉捕,另有七案犯人在追捕中被斩杀,余一案凶犯是自知脱生无望所以在其赶到前自尽了。最后还有五案未破,这五案若认真说起来却是能五案并一案的。这五案都是窃案,罪犯也是周知的同一人,名唤‘燕子飞’。
说起这燕子飞也是不能不提的人物,这人在京中也是一名人,京畿方园几百里内可说是人尽皆知。由两年多前开始于京中出没,所犯之事实不下百件,但为何报到府里衙门的只得这五件容我细细说来。
且说这燕子飞此人虽是夜盗,却又不能全然算是盗贼,这话初听来有些古怪,然却是事实。只因这燕子飞每次盗去一物都会留下借单一张,单上注明所借之物,所借之期,所借之用,并在落款画飞燕一只以示身份。

而且这燕子飞一向言而有信,所借之物也一定会到期归还。只是事情如若单单如此,那些被盗苦主也不会如此耿耿于怀,其余人家也不会终日不安,花形透也就不会对此人感兴趣。无他,只因这燕子飞实在是古怪过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百姓人家,小到一草一瓦大至猛兽活人,他都借,而且借因千奇百怪。

有一回,他留书亲王府借去夜明珠一双,说是要以珠代烛试做花灯,几日后,一双明珠走马琉璃宫灯果然挂在王府书斋门前,双灯晶透轻盈,光流霞转,只看得亲王赞不绝口。待得双灯取下再细看时,亲王却几乎背过气去。一双原本鹅卵大小光滑莹润的明珠,都变了形状,一只似是被什么动物啃咬过一般布满尖利齿痕,另一只就干脆被削去一块,露出的那一小块平整之处上被刻画上一只形态欲飞的燕子。

如此种种说不胜说,但凡为其所借之物归还之时总是与借时样貌完全不同。当然也不总是变坏,有一回被借的是礼部尚书府中的一只西洋怀表。那表原被红毛洋人入京时献上的,后被赏了下来,尚书大人一直珍爱倍至,却被其三岁不到的幼子不慎摔坏,之后就一直放在家里。那表被燕子飞借去,却比借书所言迟了两日仍未还来,众人皆以为这燕子飞终于贼性始露,却不明白为何会钟情这只坏表时,这表于第三天头上被神不知鬼不觉得还了回来,并附短笺一张。言道未能如期归还实属失信,为表歉意将此物修复为敬,再看那表,果然已经能动了。

因为众人都知道这燕子飞的习性,所以一般被他盗去物什并不十分着急,只是候他将东西还来再做道理。一般人家被他借去的也不过寻常之物,好了坏了也不会太过在意,只有那大富大贵的人家一但被他借去价值倾城之物才会提心吊胆,然而有时物件还来之时虽然样貌古怪却并未伤损也就随他去了。只有如亲王家那般实实是一口气咽不下才会告到衙门,如此两年多来总共衙内才收到五案。

回来说这花形捕头,虽然一直未能将燕子飞缉拿归案,心里却并不真十分在意。只因这燕子飞出道以来从未伤人,所盗之物也总能归还,虽说几案的原告苦主确实可怜,但都是富贵人家,真要说时也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且那燕子飞偷盗无数却从无一人真正有见到他的容貌身影,真要去拿他也不知从何拿起,故此花形虽然对他有三分兴趣,却并无那七分的认真。

花形对燕子飞的这点心思,众人也是知道的,这也怨不得他,所以纵使那燕子飞依然法外逍遥他名捕的声号在京城也不见丝毫动摇。虽然名声冠及一时,在京中的人面又广,花形本性却是歉和自持不爱热闹的,所以在京中竟是知交甚少,唯一一个却是个戏子。

这戏子却是个妙人,复姓仙道,名彰。话说这仙道彰的性情却是人间少有,其祖籍山东世代经商,到了他这一辈,由于子弟众多,长辈也不曾特别要求他行这一行。所以十岁上时小仙道彰捉摸着,经商要南北奔波劳顿太过辛苦,不如读书轻松,所以禀得父母入了塾。十七岁上时乡试中了秀才,和家共庆,以为终于要出一个仕人了。于是仙道于十九岁秋初入京以应来年春闱,家中为他备足万金以资应需。谁知这仙道彰却并不是十分真心要求这功名,入京后也不加紧读书而是一头扎入酒绿灯红之中,如此过了两个月,便渐渐生出了喜恶。这仙道虽然生性风流却并不下流,时日一久便对欢场应对失去了兴趣,转而迷上听戏。这京中曲艺本就是一绝,仙道于这种事上又有些天份,人还大方,半年下来竟成了场中的名人,于曲文音律上无所不精。待到春闱开试的前后,仙道所携万金已然散尽,于是只好去赶那名利屠场。仙道的那本卷子本来已经中了副车,却因为万金散尽无力舒通,被人顶了。一夜酒醉之后,仙道倒也看开了,撕了书本文章入了犁园,唱起了小生。

仙道本人已是十分的经历,而要说起他与花形的结识更是可以被写成一部戏。入了班子,没过多少时日仙道就红紫起来,本来就是场中熟人,况他人生得又好,身材高挑,目秀眉清,读了这些年的书自有一番风骨神韵在,嗓子上也真有几分材料,演那公卿才子正是手到擒来,天然风流。人都说若不是他身量实在生了高些,演旦角只怕真是要倾倒众生。仙道自己却不这么想。京中男风盛行,而各班中的名旦更是如众星拱月,可这只是表象,仙道知根知底自然知道,这些名旦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还不是被人贬损羞辱,人前却一丝都不能显出来,只得独自饮泣,比那唱生末的就辛苦无数。况且仙道也知道自家的性情,虽然不是什么烈火爆的性儿,却也是受不得一丝的拘束牵杂烦心事,而且年纪到底也不十分小了,唱生好歹自在些。

然而世事到底不如人愿,仙道也算得是想得仔细了,却也没算到有些人竟能恶劣至此。仙道的小生在京中已然是第一块牌子,却只是文小生,他自幼读生,入行的时候已是弱冠年纪,习武已是不可能了,虽然有天资能在样子上学个十足十,一但是要真功夫的戏上却也无法,所以仙道人前总是斯文一派。结果就有人存了不良之心。

那一日仙道下了戏,回到家中已经有客在候,于是仙道也不及换衣服先就去见客。及进了屋,只见到室中或坐或站三名客人都是生人,仙道心中就在打鼓。三人自报了家门后,仙道就要皱眉,这三个人虽然仙道都没见过字号却都有耳闻,都不是什么很上台面的人物,然而好歹来者是客,也不便就撵人。仙道心里转了两转想了个法子出来,于是做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先是陪了几个不是,说是已然约了人要一起出城,急急回来是要拿着要紧东西的,马上就要出去,再迟些怕就赶不及关城门前了。他原是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进来的,所以这话说的也是很象,那三个人一时倒也生不出什么古怪来,于是就问是约了谁,仙道心上已经本已有些不耐烦,况那三人的样子看似要偃旗息鼓,所以就没多留心,报了个朋友的名字出来,谁知这一报名就报坏了。那三个原以为象仙道这样的红人约了出门的定是高官显贵,一听之下却并不是这么个人物,只是个护院,于是心里就不以为然起来,觉得这等身份的人可以不必在意,言行间就放肆起来,只管拉着仙道不放。仙道心中憋了半天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连削带讽的将三个人挖苦了一番,他原本就是读书人出身,这几句话下来字字中地,只说的三人面上泛青带紫。被说得狠了,这三个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颜面的动起手来,一定要将这仙道降住才甘心。这仙道哪里是这三个粗人的对手,被逼得急了嘴上更是不留情,于是三人手底下也越发的狠起来。

屋里这一闹腾可将仙道的家人吓坏了,自己又不敢进来,于是冲出门外找人。可巧那天花形办了差后,觉得乏了,于是便抄了这边的近路,象他那种人平时是不愿走这边的。那家人可巧也正认得花形,如于连忙央了花形来救,花形急冲进门,一入屋,里面的情象直激得他那一根正义之筋几乎从头顶冒出来。只见那三人已经拿住了仙道,两人按住他的双臂,另一人的手刚从他脸上拿开,仙道向来白净温和的脸上清楚的红了半边,可那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的不屑,嘴里的刻薄话更是字字带刀,若不是这般的一种境地而是在其他地方听到,花形只怕不当场笑出来。那人再伸手要去解仙道的衫子,被花形一拳打倒。

那三人也是认得花形的,知道是个极顶真的主儿,一见之下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去顾那羞耻跪地求饶。别看三人这般不堪还都是些官家的子弟,家中极是要面子的,如果仅是狎优也就罢了,如果是为这种强行非礼的事件闹到衙门里去,只怕就是通了路子压了,回家后也是会被打个半死。

花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这种案子原本就是可大可小,如果真进了衙门,虽然仙道在礼字上,可他那身份上却是矮人一等,就算老爷清正给他一个公断,于他的名声也是无有好处。而若是就此私了的话,那是最好,可如何了也还待仙道这苦主来拿主意。于是花形也不言语,只是拿眼去看仙道。

那边仙道一口气总算是顺了许多,身上的褂子已经不成形状了,脸上头上也是一片杂乱,他也不去在意,来到花形身前一揖到地。花形连忙挽他起来,一眼望进那双星眸,心中颤了一颤。仙道的眉目原生的好,剑眉星目,平时一笑起来月牙似的惹人好感,但眼睛总有一股潇脱的劲儿与他人不同,今日遇到这种灾事,眼中的潇脱减了七八分,一股平时从不见的肃然与傲气倒是露了出来,再加上三分悲意七分谢意,且他虽遇不幸却并不自哀,眼中并无半点泪水,清彻入骨,气度天然。花形不由得心生敬意。

见着花形脸上的神气,仙道颇有些感动,这人一进门就救他于危难,然而自身却无有一点自持的意思,反而能够诚心敬他,心里便有了结友的意思。于是道过一声谢,也不去理会地上那三个混人,自去更衣梳理。这边花形就将方才的缘由仔细的盘问清楚,心里越发不齿三人行径。

过了不许久,仙道又复进来。已然重新梳整过了,身上的衣衫外褂已经换过,一色的水青竹叶暗纹,脸也洗过,除去左半边有些红肿倒看不出什么伤害,头发也梳理整齐,系了条天青丝绦。整个人看起来分明就是读书人,哪又有半分犁园的气氛。花形这才想起来,以前似乎也听到过这仙道的出身,当时还并不相信,如今看来就是真的了,可见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虽然对仙道自甘于此颇有些不解,却也同时对他的洒脱狂放生出一些敬叹来。

这仙道过来先与花形再见了一礼,互见了名姓,又谦恭了一番,才请花形到上座坐了。花形也不推辞,落座后就与仙道将这事报官与不报间的利害关系说了一番,仙道沉吟了一会儿,盯着站在屋角的三个人又打量了一下。回头与花形一抱拳,言道即如此就按仁兄所言私了便是,只是这三人实在可恶,如果随随便便就放过他们未免不甘。花形一笑,一般人遇到这种事也不过就是多要他几两银子陪个数就是了。仙道听了摇头,小弟近日手头也算宽裕,倒用不着他们的银子,况且银子也不是他们自已出痛不到心里自己也就学不到教训。花形点头,不知兄弟你有何高见。仙道听问也不急答话,而是把眼又看了那三个人一遍。他嘴角上明晃晃的挂着的是笑,可屋里几个人梁背上却冒了寒气。只见他笑眯眯的转向花形,附在他耳上低声说了几句,花形先是愣了了愣,盯着他只管说不出话来,随后即大笑起来,一旁仙道只管坐着不吱声。于是那一季京中最出名的笑话就是三个一身精光只着一条兜裆的男人灰溜溜的当街而过的笑话。

而这边花形敬仙道的率性脱俗,仙道重花形的忠义厚道,都在心中十分器重对方的人品性情,两人便渐渐的来往起来,逐成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