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好梦除非夜夜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台上之人一曲方毕,语音未歇,台下早已是一片喝彩之声如雷响起。深蓝色的身影,优雅的深施一礼退至台后,任台下的人们如何期盼渴望,却再也不曾现身。

呆愣愣地盯着那人消失的地方,新近少将樱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那一位就是传言中的三井君,牧大将所庇护的人。

一直爱慕着的晴子小姐在春天时节嫁与了权高位重的牧大将。那样温顺美丽的晴子小姐,却未得到大将的爱护。夏末时,曾再次见到晴子小姐,她清瘦了许多,神色间弥漫着淡淡的忧伤。虽然在看到自己时,勉强的露出笑容,也无法遮掩满怀的愁苦。 问洋平。洋平似乎很惊讶,自己竟然不知道,牧,从很久以前就在照顾三井君。出身歌舞技世家的三井君,在第一次出台表演时,即被当时还只是少将的牧相中,从那以后一直受他照顾至今。甚至牧在成婚之后,仍然是留在三井君那里的时间较多。

愤怒与不齿,牧竟然会这样对晴子,竟然会那样待三井。

听说三井今天会登台,毫不犹豫的拖了洋平就来。一到就有些呆住,有许多认识的人,许多位列高阶的贵族,大家兴高采烈,议论纷纷。原来,这是三井两个月来的第一场表演,说是身体不好调养了两个月,这才好一些就来登台了。特别席上坐着大将牧,满脸担忧与不愉。 回过神来,再向特别席看两眼,果然已经没了牧的身影。

洋平一路拖着樱木回去,心里不住的叹着气。去的时候那样趾高气扬,回来时却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怕是已经陷进去了。也难怪,那样的一个美人,那样的风采神韵,若非自知身份未已,只怕也逃不过吧。

自那以后,樱木就常常在半夜里,盯着天空发呆。洋平看在眼里,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

就这样,转眼秋天也过了。昨晚京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瓣雨儿似的从天上落下来,飞舞,轻扬,旋转,飘洒,掠过树稍,飞过屋檐,停驻在小径上,洒落在池溏中。纷飞的白雪拌着墨色的夜空,天地间只剩下这两色一般,沉静,空灵。间中夹杂着一抹艳红,在那雪夜分外醒目。樱木,他一直呆在庭院中,练剑。 握刀的手稳如磐石,但挥刀的动作却紊乱无序。和着急如擂鼓的心跳声,刀越挥越快,一刀紧似一刀,无章无法,只是拚命的挥用力的砍。赤色的头发被汗水和雪水濡湿,赤裸的胸膛上雪花一沾即化,脚步变化挪移将一片雪地踏得纷乱,一如无法平静的心情。

倚窗而坐的洋平,手里捏着一杯清酒,看着庭中的樱木,丝毫没有要劝阻的意思。他是明白樱木心里的烦恼是为了什么,但樱木自己知道吗?一接到牧大将将在二条的别院中举办赏雪之宴的请柬,樱木就开骂了。二条的别院是三井君的住处,牧的宴会不在六条的本院办,却在二条别院举行,这根本就是不把晴子当一回事,樱木骂的火起,就冲进雪中练剑去了,可是洋平却分明的看到,在樱木眼底深处闪着的是兴奋期待的光芒。 牧大将家的宴会热闹高雅,参加的人全部是当今的权贵。樱木是当今右大臣之子,故此虽然本人还只是五位的少将却也受到邀请。一入席间,简单得与牧客套两句,几个相熟的年青人就招呼樱木过去,左大臣家的仙道中将,权大纳言家的流川少将,中纳言家的藤真中将,还有赤木大将。 坐在大家当中,象往常一样的谈笑,眼角余光扫过全场,寻找那抹深蓝色的身影。

“樱木,你不用找了,三井君还没有出来呢。”仙道笑嘻嘻地点破樱木的心不在焉。

一片红云浮出脸面,与赤色的头发相映成趣。

“我,我又没有在找他。你这个扫把头,不要胡头八道。”

“是,是,可是,樱木,你的脸好红噢。”一边说着,仙道与藤真笑做一团。

扭过头去,不理这两个人,樱木问一边的流川与赤木。

“为什么主人还不出现?宴会已经进行一半了。” 流川无动于衷,赤木皱皱眉,还是回答他了。

“餐宴之后,是伴乐赏雪之会,三井君,在那时才会出来。”

“猩猩,你知道的真清楚。”

很阿莎力的拍拍赤木的头,也不管赤木脸上的青筋冒得老高,樱木咧着嘴笑得一脸傻相。

“白痴。”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狐狸,你说谁是白痴。”

“你。”

“明明是你自己,只会说白痴白痴,只有白痴才只会说白痴白痴这种白痴话。”

“???……”说得什么鬼话。

一边的仙道和藤真早已笑得连话也说不出。

酒足饭饱之后,一干穿着华丽得十二单的待女鱼贯而入将宴席撒去。牧对走在最后的一名待女低低的吩咐几句,那待女颌首领命而去。随即,又一班着清雅羽织(和十二单一样都是衣服名,只是两者其实时代差的很远)的待女,抬了几面古琴几笼薰香步入和室,将薰香摆放于室内各角,古琴安放在和室中央,待女们浅笑着穿过散坐于各处的大人们,来到紧闭的窗前门前。撑开长长的一排和窗,将几扇纸扉拉开至最大,顿时无限清辉撒落一室。窗外廊前一片无瑕雪地,映着清丽的月光,反射出玉般的光华,远处几株早开的红梅,盘虬的枝干婉延,枝头点衬着朵朵红梅,悠悠的暗香在明朗的雪夜随清冷的空气静静飘散,分外诱人。高悬的玉轮在寒气凛人的雪夜反而让人觉得有种平日不得见的温和,轻柔的照拂着地上的万物。清爽的寒气流入室内,将众人吃得半酣的酒气一扫而净,人人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由的打点起精神,想在接下来的管弥之会上一显身手。 看到一室之人个个精神奕奕,牧吩咐待女将室内的明灯撤去大半,只留几盏和着月光雪光亦足以照亮整个和室,一时间室内的气氛也沉静了下来。牧走到和室中央,伸手调了调琴音,微起了个调,开始奏出一曲长恨歌。

未见开场白,众人一时未明牧的用意,直到看到牧双目直视庭中,脸上露出了一个众人少见的温柔笑意,众人才略有所觉得回头去看。

樱木的目光随着众人转向庭院,未及看清雪庭中之人的身影,一声温润沉缓而又清澈灵动的唱白已先声入耳。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心头如遭雷击,一时间樱木不知身在何处。置身之地仿佛已不是这小小的二条别院,而是那大唐深宫,眼前轻吟浅唱着的正是那薄命红颜杨氏玉环。

呆愣愣地听着,轻舒慢展地琴声和着润丽的净嗓,把那大唐燕京的繁华顶盛,帝皇之家的奢华靡费,男欢女爱的缠绵悱恻一一唱尽。词句间说不尽的浓情厚意,琴音里道不完的爱恋深情,声韵中诉不够的痴情相许。远远看着,樱木只觉得那两个人竟是天作之合,理所当然的一对,仿佛晴子才是那个不应该存在的人,而自己更只是一个莫名的小丑。 突然间,琴声一变,急如金鼓,樱木心中一惊,神智方才又回到二条。定神细瞧,雪景清华之中,那抹深蓝色的身影,手执着烫金褶扇,踏雪迎梅照月而舞。优雅的身姿,随着琴音起落轻挥慢舞,恬雅流畅地动作舒缓静谥,却在一举手一抬足之际,抬眼回眸地顾盼流转之中,神色间的微微变幻之处,透出无比的动感激情。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悲愤之情由樱红双唇中唱出,没有过于拨高的调嗓,也不用声嘶力竭的高鸣,只那么浅浅地唱着。不甘,不愤,伤心,绝望,无助,惊恐,凄惶,就那样声声扣入人心,连牧那激越的琴声也无法掩盖住那低低轻唱的词句。

恨哪。这忧愤的歌声,只听得樱木热血沸腾几欲喷薄而出。牧怎么可以这样,如些残忍的对待这如玉般的良人,无法原谅。对晴子无情,倒也说得过去,但对这人无义却令人无法容忍,对自己钟情之人竟也能这般狠心。伸手去摸腰边佩刀,却被一只冷冷的手按住无法动弹。回头一看,是流川,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要他将手拿开。谁知他却动也不动,想伸另一只手去拨开他时,不料另一只手也被捉住,是仙道。这时身后的藤真附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别激动,樱木,这只是戏词而已”。听了这话,樱木身子一僵这才放松下来。是了,这只是戏词而已,并不是牧与三井君的真实。 已放开樱木手的仙道低声笑语:“我第一次听时,也是神智为其为动,几不知身在何处。就算是如今,已经听过了多次,也仍是神为之夺。只是樱木君的反应也太过激了一些,樱木君是第一次看三井君的表演吧。”

傻傻一笑带后,樱木根本无心去理会仙道的明嘲暗讽,回头继续看院中的三井。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歌罢最后一句情丝绵绵,三井收起身形深施大礼,施施然登阶入室,庭院中空留下一段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


就着灯光,樱木细看走入室内的三井君。一身与前回同色的深蓝羽织,在灯光下闪着暗暗的莹色,头上未戴冠帽,只一条玉色的锦带束住一头墨蓝色长发,长发如流水飞瀑披于身后,随着走动的步伐而左右轻摇,墨蓝色光屑随之撒落一室。脸上没有妆,肤色如上等白玉一般湿润细致,如星的朗目亦是发色一般的澄清午夜之蓝,英挺的剑眉,挺直的鼻梁,端正秀丽的双唇。那是与印象中盛妆的舞娘完全不同的英俊容貌,没有一丝女人气。然而,当他唱舞佳人之时,那浑然天成的妩媚却又毫无斧凿之痕,完美无缺。 正看得出神,樱木忽见三井君目光一转,落在自己身上。清明的眼底不见一丝情绪,只是停在自己身上,那脸上却带着一股似笑非笑调侃似的表情。樱木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仿佛外头天上的那轮明月,不偏不依的正落在自己身上,晃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片璀璨光华直直得照将过来。半晌没了反应。

三井君走至已退回原座的牧大将身边,坐在待女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坐位上。牧拉着他的手道了声辛苦,这才转过来对大家说道,自已即已先行演奏过,也算是尽了主人之谊,应该轮到别人献技才对。众人一起取笑,已有如此天籁之音为先,他人又怎么敢再显丑,说笑着,已经推选出仙道。仙道也不推辞,当即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玉萧吹起一曲《青玉案》。仙道的曲风自又与刚才牧的曲风不同,牧的琴音古朴浑厚,自有一股尊贵之气,是以他奏那长恨歌的曲与三井君所唱的词,正是龙凤和鸣搭配无间。而仙道的曲风飞扬,大有天外飞仙之势,也是人间极品之音,难得一闻。 回过神来的樱木对仙道的萧声却是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只是放在三井君身上。想着方才三井君的那一瞥,虽然是无波无绪,却将自己的三魂也勾去了七魄。眼下他人就坐在牧的身边,与牧深一句浅一句的说着什么,神色自然温和,偶尔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樱木想要一直看他,却发现每回自己看三井君多两眼,牧的目光就会有意无意的扫过来,便也不好多瞧,但不一会儿却又会忍不住再回头去看。如此几个回合下来,不但身边那几个无聊的家伙发现了,连三井君似乎也知道了。那目光就又飘飘荡荡的转了过来,在自己身上停了一会儿,这次樱木看得真切,那眼中带着薄薄的笑意。一时间,樱木只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一揉眼,再看时,三井君的目光又已经回到场中表演的人身上,不由大为沮丧。仙道不知何时已演完一曲回来坐下,也不与傍人说话,只管拉着樱木取笑。 “樱木,我可是看到罗,你一直盯着三井君在看,牧还瞪了你好几眼。”

“那又怎么样,看两眼又不会死。”

“那可难说了。”

“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以前也有一个少将,一段时间跑二条院跑得很勤,但是没多久就被送到边境去守关了。”仙道说得不痛不痒,但那意思却是明白的很。樱木虽然单纯直率,但也不是白痴,自然懂得他的意思。

“你这个扫把头在胡说什么啊,我是第一次来也。”

“是啊,没错。”仙道装傻。

不再理睬仙道,樱木回头准备继续看三井,一想到仙道的话,硬是止停了动作,头少转了几十度角,正对着流川。流川一脸事不无已的冷漠,也没看场中的人,靠着门框,只管看着外头。放弃与流川搭话的念头,樱木也顺着流川的目光看向庭院中那一片梅花。看着月光下暗影婆娑的红梅,樱木心中想着的是三井君刚才还在庭中起舞的身姿,蓝衣红梅冷艳凄美,想着又要回身去看,终是忍了下来,只得愣愣得盯着那一片红色出神。正发着呆,身后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樱木回头,一眼就看到已经站起身的三井君,深蓝色的人儿微微行了个礼,说声怠慢就离开房间,一边牧解释着说三井身体不是很好回去休息了。 三井君方一离席,房间的气氛即变得热闹了起来,原先大家碍着三井君在,好多话也不好当着他的面与牧说,如今他人一走,大家就拿牧大将来开刷,那牧倒也大方,毫不在意大家拿三井君的事调侃他,反而有些得意之色在里头。

樱木狠狠盯着那些斜着眼,吊着嘴,一脸色暧昧的跟牧说着话的人,心里只想好好刷刷那些人不太干净的臭嘴。那样明净爽丽的一个人,竟被那些人说得好似那太夫、天神一般货色,无名的怒火在心里烧的旺,可出无处可泄,人家正主都没怎么在意,自己根本就没有说话的立场。

一刻也呆不下去,也不管乐宴只到一半就走十分无礼,樱木起身告辞,牧也没多加挽留,这个樱木原也不太在意,只是没想到流川也跟着告辞了出来。两人原本就是一路的,乘着月色明亮不想乘车,就这样一起走着回去了。只是樱木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一个人只管生着闷气向前急走,流川本也不是多话的人,静静地就在他身后跟了一路,两人竟没说半个字。到了樱木家门口时,流川却突然叫住准备进门的樱木。 “你的作法太失礼了,牧会起戒心的。”说的是关心的话,可那语气还是冷得赛过这十二月的天。

“臭狐狸,你胡说什么。”樱木觉得很不爽,被仙道调侃了一个晚上,现在连流川这个冰块也来教训自己。 “你对三井的态度太露骨了。”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家的事,跟你这只狐狸没有关系。”憋了一晚的火,终于找到出口,樱木对流川大吼出声,没有注意到流川因他的话而微微皱起了眉。

“是不关我的事。只是早晚会看到一个死了的白痴而已。”难得的善心不被理解也就算了,竟然还被人骂。可惜流川也不是打不还手骂不回口的善主,一句回骂,两人的战火马上升级,就这样在樱木家的门口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仗。当闻声而来的樱木家家仆将两人分开时,两人身上都多多少少的挂了点儿彩。流川一张俊俏的脸上多了只黑轮,身上的衣服扯破了一大片。樱木也没好多少,嘴角淤青了好大一片,一身泥土雪水好不狼狈,只是气倒是消了不少。各自挣开架着自己的家丁,两人狠狠对看一眼,扭头走人。 捧着被打肿的脸,樱木坐在自家房间的门廊上。回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原本早就该躺在床上周游列国去了,但樱木怎么也睡不着,穿了件单身就坐在门外吹风。心里念着的,脑子里想着的却还是那风采逼人的三井君。一晚上的事象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一会儿是那三井君的舞姿迷人,跟着牧大将的冷眼在脑中闪了两闪,接着又变成是他清秋似的眼波,可转眼又会想起仙道的话,回头又为三井君那飞瀑一样的长发惊散,咧嘴笑时脸上一痛,流川的奇怪举止又浮了上来,这心一上一下,一喜一忧,一嗔一怒,却总也是静不下来,就这样直坐到天明。 大冬天的夜里在屋外呆坐了一夜,任是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了,结果樱木就这样病下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但樱木可总是发呆忘记吃药,这病就拖了下来。那些个狐朋狗友也都一直有来探望,可樱木总是没精打采,也不搭理人,大家渐渐的也就来的少了,到最后只有洋平和仙道还时常来看看。间中收到过晴子一封慰问的信函,樱木才省起,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想到过晴子了。

来年一月中旬的时候,樱木好的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能上殿办公,却也会经常出去走走,人也一天一天开朗起来,好象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可是常来的洋平和仙道知道,那也只不过是好象而已,樱木身上的有些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早已失落在某个地方。 一天仙道又来樱木这儿蹭。那个仙道与樱木虽然交情也不错,但一直也还没好到几乎天天来看他的地步。樱木原本也纳闷,仙道这一个多月来为何总往自己这儿钻,后来经洋平解说才知道。仙道女友众多,他一直将各人位置摆得很平,大家虽然抱怨可也无话好说,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个夜叉,十一月头上仙道又交上一个小姐,原也只想象对旁人那样应付,但这位小姐好强不说,心机才智又高,对仙道又缠的紧,那架势是要仙道娶他入门,仙道叫苦连天,这才躲到樱木这里避难。樱木知道也只是一笑了之。仙道这个人着实有趣的紧,每次来总有说不完的笑话,有他在自己心情总是好些,也就不在意其他了。可是这日仙道带来的消息却让樱木着实揪心的很。 原来,三井君不知什么原因和牧大将吵翻了,目前正被牧禁足在二条院,连新年登台表演没去。原本三井登台表演的机会就比旁人少,一来是身价不同,二来也是牧看得紧,但每年新年的例会倒总是会参加,但今年却整个没露面儿。这事在京都内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三井君一直不见现身,牧大将是一旦有人问起这事就寒了一张脸,人虽不曾去二条院,可是却天天派人过去等信,似乎盼着三井君低头的样子,可那二条院就是没有回音,牧也不管照样是天天派人。 而知道内情的除了当事的两个人,却还有两个,其中之一就是仙道。

看着樱木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失了神,仙道的神情也黯得很,全没了平日的神采飞扬。手里握了杯酒,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起一些往事。

“三井家原本是由我家来照顾的,但是自从牧见到三井的头次登台之后,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三井接受他的照顾。不久之后三井家前任家主过世,由三井接任,而三井家也就自然的改由牧家照顾了。”(注:本章里歌舞技世家与贵族之间的关系是编的,因为实在不懂就参照了一些艺技的制度。) 本来也没大留意仙道的樱木,在听到三井两个字时,立刻就竖起了耳朵,坐到仙道身边专心聆听。也没看樱木,仙道呷了一口酒,象是要靠它来冲淡满口苦涩似的半天才咽下,接着说。

“三井在接受牧的照顾前来找过我一次,问我愿不愿意照顾他,照顾三井家。我与三井是自小认识的,感情一向也好,所以那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三井却特意来问,我也没深想他问这话的含意,只是恶作剧的心理半真半假的告诉他不愿意。三井听了这话后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也只是被拒绝的尴尬,但事后回想才知道,那是他绝望的心碎。第二天,当我得到消息三井接受牧的照顾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问,连忙去找他时,他却根本也不见我,只是传了句话‘覆水难收’,我也终于通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顿了一顿,仙道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停了一会才又接下去。樱木的双拳早已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知几回了。

“虽然我一直也不知道牧是用什么方式使三井同意他的,也不知道三井后来是否对牧动了真情,但确确实实打那以后三井就变了。从前的三井好强得很,他才艺又高,人长的又好,虽然演的是女形,但身上总有一股凌人的气势。脾气有些急,性格却是开朗得很,待人又真,笑的时候脸上的光彩总是明亮得晃人。可是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着过他那样的笑了,从那时起,三井笑的时候脸上总有种清冷的感觉,明明看他笑得开心却总让人觉得心里冷冷的,他的性格也一下子变得沉稳了许多。成为三井家主之后,他全副心力都用在栽培家族中的子弟上,自已倒是不大登台,半隐居在二条院,日子就这么过来了。然后,就是去年十二月那次的管弦赏雪之宴,他遇见了你。” 瞄了一眼满脸吃惊相的樱木,仙道的目光投向了远方。天渐渐暗了,而且起风了,感觉有点冷,应该加件衣服。不理樱木焦急等待的目光, 仙道径自走入樱木房中捞了两件衣服出来,丢了一件给樱木,自己披上了另一件。樱木不情不愿的不想穿,但在仙道明显透露出‘你不穿我就不说’的信息的目光之下,草草穿上。仙道这才继续。

“如果只是那次的一面也不会有事,可是偏偏有人为你觉得不值,把你生病的事告诉了三井,于是三井就留了心,向别人打听你的事情。谁知一来二去这事就传到牧的耳朵里了,牧就逼问三井原由,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原由的原由,三井也就不肯说,牧逼得急了,两个就吵了起来,好象是吵闹之间三井又说了些什么让牧听不入耳的话,惹得牧大怒,就变成了这样。”

听完了仙道的话,樱木第一个反应是‘你怎么会把牧家里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仙道苦笑着摸摸鼻子,‘我在二条院有……嗯,有熟人’,是女人,樱木明白了。可接下来问题又来了,‘那个那三井提起我的人是谁’,这次仙道倒是没说,只是说‘你想不到的人’。没再追问仙道,樱木陷入了沉思。

没想到是因为自己使三井君陷入的困境,对他一见钟情,再见痴情,可是从没想到那个人对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感情。那天夜里,两次的目光相对,那个人对自己并没有特别的心意,这一点自己很清楚,可是如今他却因为自己而被囚(说得夸张了点,不过也差不多)。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他的心地良善,不忍牵连自己;还是因为他也对自己有了一份不一样的感情;或者,只是单纯的对牧的反抗而已。不知道,自己一向不太懂得分析别人的心思。好想见他一面,见一面后应该能弄清楚是为什么吧。虽然明知这种时候不应该去见他,可是根本无法抑制想要见他的冲动,心里似乎有几只猫用爪子在挠,一刻也坐不住,想要立刻就去,见了他就会止住心里这难忍的骚痒吧。

抬起头,樱木坚定地对仙道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三井君,就现在。仙道你帮我。”

听了樱木的话,仙道先是下巴掉下地,连忙捡起来装好,才认真考虑这事儿。虽然能理解樱木的感受,仙道还是仔细的确定了樱木的心意,得到满意的答复,才略一沉思答应了樱木的要求。仙道就此借故留宿在樱木这里,半夜时分,两人在没有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溜出了樱木家,轻易的潜入二条院。

这一夜月光不是很亮,月亮一直半藏身在重云之后,只有少数几缕清辉穿过云层落到地上。两人发现三井君时,他正立在暗影重重的庭院里,站在上次他唱舞那首《长恨歌》的地方,面向着那一片梅林,嘴里低低地吟着什么。那片梅树,上次樱木来时还只是几朵新梅初绽,如今却是花期已过,只留几枝残红未谢。三井君站在那里,身上披了件玉色的绵棉绣樱羽织,那是樱木第一次看到他穿墨蓝以外颜色的衣服,虽然才只见过三次面,但他前两次看到三井君时,他穿得都是只比他发色稍浅的深蓝,而樱木也一直认为他穿那个颜色最好看。长长的墨蓝长发随意的披着,在微光下几近黑色,只是偶而流过一串莹蓝的光彩。樱木和仙道站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背影,以及隐隐约约三井君的低吟。两人凝神细听竟是那日三井君所唱的《长恨歌》中的几句。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几句,情思绵长,孤寂之情昭然。樱木不是很明白它的意思,但仙道心下却是雪亮——三井动心了。

轻轻将樱木推出隐身之所,仙道转身走向外院望风去了。被仙道那么一推,樱木迟迟疑疑的向三井君走去,回首看时,仙道早已离去。不知是太专心还是太不专心,直到樱木走到身后,三井君都没有发现他。樱木正不知该怎么出声时,三井君突然停了口,深深的叹了口气,似痴似怨,拉了下衣服转回身来,两个人就这么一下子面对面了。

无防备的目光直接落入对方眼中,两人同时吃了一惊,然而相交的四道目光却立即如胶似漆的纠缠于一道。好象恒古以来就在等待的人出现在眼前,几世前就已期盼的时刻来临,又仿佛没有明天,朝阳初升就会消失似的,两个人贪婪得注视着对方。良久,三井君脸上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

“你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樱木不由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而三井君却仿佛早已料到似的笑得更加灿烂。清水似的玉容因着那笑而散出明快的气质,和着深蓝色的长发拂动,恰如寒潭秋水波初漾,万色春光眼前来。被眼前春景所迷,樱木的目光直直落在三井秀丽的双唇上,浅红的樱瓣,泛着丝绒般的光泽,微微张合,吐气如兰似麝怡人心肺。双手不知何时已将他紧紧抱住,低下头便已狠狠欺吻上那诱人的浅红。

轻启贝齿,滑入檀口,追逐缠绕,忘情留连。说不尽的相思情长,爱欲煎熬皆在这一吻之中倾吐诉尽,无需言语,口舌交缠间即已完全明白。

“樱……樱木君……樱木君…………”

低低的声音婉转回荡,喊得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樱木。

“叫我花道。”

抬起头,盯住三井君,樱木的声音低沉暗哑。

“花……花道…………”

三井君脸上一片红潮,几许感动,几许深情。花道,这样的直呼名讳,原本是只有父兄长辈才可以的,就连那同胞的弟妹也不可逾越,而他竟让他这样唤他。心中感动,那眼中就荡起了一片水气,努力眨了眨眼,不让它没出眼眶,三井君冲着樱木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那么,请你叫我……寿,花道。”

“寿,寿,寿,寿………………”

一叠声的叫了无数个‘寿’,樱木再度吻住三井君。与前番盈溢着相思柔情的吻不同,这个吻激情而霸道,充满情欲。两人越吻越深,越吻越热,恨不能将对方揉入自己身上,嵌入自己怀中。三井君身上的玉色绣樱羽织悄然滑落于地,樱木身上的绯色直垂(衣服名)系带也已半松。三井君身躯不停的轻颤,无力的双腿已支撑不住身体平衡,依靠樱木托住纤腰扶住脑后的双手勉强地站立,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双手紧紧攀住樱木。从对方口中引入的热气迅速扩散至全身,樱木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抱起三井君直接向和室走去。

虽然明白樱木的意图,三井君却没有拒绝的意思,温顺的靠在樱木怀中任由他将自己抱入房中,放在榻上。房中无灯,只有紧闭的门扉上映出一片月色。虽然心情和身体的反应诚实而热列,但没有任何经验的樱木却笨拙无比,查觉他的无措,三井君怜爱的拥紧樱木,温柔地引导他成长为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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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纯白的日光刺破了由青白月光所纺织的重重羽裳投注在门上,室内斗然亮了许多。

侧躺着身子,单手撑腮,樱木花道静静的凝视着熟睡未醒的情人。一夜激情的红潮早已褪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挺秀的剑眉微颦,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织锦般的长发凌乱散落枕间身下,端丽的双唇血色未复,印出一排清晰的齿痕。心痛地抚去三井君眼角的水迹,樱木心中大为悔恨,如果知道会为他带来如此的痛苦,那么就算是会欲火焚身而死也一定会忍耐的。只是,每次被他清丽的目光一扫,听到他温玉也似的声音,自己那少的可怜的理智总会以无以比拟的速度消逝的一干二净,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行为。

轻轻把被子拉高,盖住他的双肩,虽然是在室内,但冬天的早上还是很冻人的。手不知不觉得又爬上三井君的脸,觉得总也摸不够,细致的皮肤滑顺细嫩得仿佛婴儿一样,长发泛着蓝色的萤光总是吸引着自己的目光,柔润的双唇,美妙的触感……头又低下去了,离那诱人的浅红越来越近,眼看就要……

叩叩叩……

一串轻轻的敲门声,樱木如梦初醒停在距三井君不到两毫米的地方,仿佛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一瞬间脸上就已红的如火。担心的看看三井君,还好没有被吵醒,樱木懊恼得叹口气,起身前去开门。将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对门外的仙道说声稍等,又再将门轻轻关上,回到三井君身边。

跪在一边,仔细的将他的睡容看了又看,牢牢记住,心知这一去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恋恋不舍得吻吻他闭着的双眼,低声但用力,象誓言似的说一句。

“请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便不再逗留,走了出去。

门开的一刹那,依然睡着的三井君,眼角细细得渗出一颗泪珠,映着初升的朝阳反射出七彩的光茫。


没有惊动旁人悄悄溜回家,不久天就全亮了,仙道吃过早饭就直接从樱木家去宫中,虽然为两人守了一夜但出奇的没有抱怨一声,只是临走前颇有深意的拍拍樱木的肩。

草草将仙道打发走,樱木开始盘算如何与牧交涉让他将三井君让给自己。苦思冥想却总不得其法,一整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正烦恼着,突然待女来禀,仙道中将来访,紧跟着仙道就闯了进来。

“樱木,糟了……三井出事了。”

原来昨天在宫中值勤一晚的牧,一早没回本邸而是直接去了二条。与三井君长期冷战之后,牧终于还是首先忍耐不住而去二条,但是等着他的却是一身其他男人吻痕的三井君。大发雷霆的牧将邸中所有佣人都审问了个遍也没问出一点端倪,结果不知怎得竟对三井君动起刀来。这事仙道的人马上就捎了信儿出来,仙道立刻就找樱木来了。

听完仙道的话,樱木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就向外冲。一把没拉住,仙道只得跟在后面也冲了出来。一路上也顾不得大家奇怪的目光只管拚命阻止,又拉又拽又哄又劝,可樱木铁了心就是不听,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就来到二条院。既然到了,仙道也不再拦了,随着樱木一路摔开阻拦的人直直闯向三井君的房间。只是在心中叹息,自己来这二条院的方式越发是无礼了。

拉开门,尚未看清室内的情况,一股子血腥味就冲得两人直皱眉。樱木心下大惊,连忙凝神细看,屋里两个人一站一跪,都是脸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直直盯着对方,血从半跪在地上的人身上不断涌出,沿着支撑身体的手臂小河一样的流到地上,婉延到门口,站着的人手中握着长刀,雪亮的刀锋上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潭。整个房间氤浸着一股沉凝萧杀之气,空气中仿佛也有一层层似有似无的淡淡红血飘浮着,无声的火花在两人之间绽开迸碎,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透明壁垒将两人团团包裹其中,令旁人无法越前一步。

“寿”

眼中只看到三井君浑身浴血的半跪在那儿,樱木不顾一切的就想向里冲,总算是仙道这次快了一步,死死拉住他。樱木心急,一边死命的想要挣开,一边回头冲着仙道大喊,要他放开自己,仙道却是难得一见得表情凝重,只是冲着樱木摇头,要他不要进去,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门口两人吵得利害,但屋里两人却混然不觉,姿势动作一点儿也没变,依旧一跪一站对视着,空气中的火花却迸的更强烈了。樱木闹了一会儿,也查觉情形不对,渐渐也就安静下来全神注意屋内的动静。四个人就这样,屋内两个,门口两个,一动不动,不声不响,任由时间一点一点消逝,间中只有牧手上太刀刀锋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滴哒声,和几不可闻的三井君身上鲜血流淌的声音。

高悬的红日开始向西方偏斜,廊外的日影也已蔓延至门边。

四人依然未动。

牧手上的刀已经不再有血落下,三井君身上的血流得也渐渐缓了。门口的樱木虽然心急,担心三井君会撑不住,但也不敢冒然闯入,仍只能和仙道两个屏息凝气盯着屋内两人。

在这大冬天的一月,四人头上却都流着汗。

叮……

突然,牧手上一松,长刀落地,惊散一室凝寂。脸上露出个似是无限哀伤,无限怨恨,又似是无限疲惫倦怠的神情。

“我答应你。”

冷冷抛下一句,牧拂袖而去。

紧盯着牧的一举一动,直至他走出视野,三井君这才轻出一口气,慢慢转回头看向樱木,悠悠一笑。

“花道,对不起,我无法跟你走了。”

亮得晃眼的笑容,温柔得让人落泪的语气。

然后世界象是突然破碎,心脏象是突然停止,视野中灿烂的光明突然消失,三井君墨蓝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半弧,纤细的身体颓然倒下。

冲上前接住倒下的身躯。

触手所及是染满鲜血的冰凉肌肤。

颤抖着手抚上双眼紧闭的青白脸颊。

焦急的唇紧紧覆上泛着灰紫的冰菱。

想要溶化他一身的冰寒。

想要唤醒他沉睡的容颜。

想要把全身的生气全部渡入他身内。

紧紧抱着他。

轻轻唤着他。

努力想要为他留住一丝早已流逝的体温。

无助得想要唤回他已然停止的心跳。

……无用……

随着落下双腮的血泪、响彻云霄的嘶吼而来的,是这项冻结全身血液的认知。

好恨。

恨世道的不公。

恨牧的无情。

最恨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没有能力与牧对抗。

没有实力保护寿。

没有勇气阻止两人的对决。

眼睁睁得看着三井君血尽而亡。

恨,恨,恨……

这一刻深深的遗恨永远的隽刻在了时间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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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以后,经过几次修改已经是面目全非,与本来的想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
自己也搞不清楚本来到底想写的是什么感情。
只是由着性子让事情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也许会让人看不懂,不过我也无能为力了。
以后有机会再写篇番外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