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雨

那几天天气总是阴沉，乌云低低的压下来，压下来，空气中积了越来越多的水气，然后，雨就下来了，啪啪啦啦，啪啪啦啦，敲在村头巷尾，水流沿着台阶一级一级泄下来，漫上青石板的路面，在石缝间蜿蜒。雨越下越大，一片水润润的灰色从天空垂落到地面，像极了江南的烟雨，清新的令人不自觉心情舒畅。
兜无声无息的穿过越来越密集的雨滴，微笑着向一路上遇到的熟人们打着招呼，小孩子嘻笑着跑过他身边。没有人在意他眼角的伤痕和微微染着红的衬衣，毕竟这在村里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伤人，受伤；杀人，被杀；他们这一生都在这血色昏昏里沉浮，连孩子也知道杀人有多容易，生命真是脆弱的东西。他走到大蛇丸家的大宅前，门吱呀开了，君麻吕看着他的眼角，血渍顺着脸颊滴下来，滴下来，衣领上一片死红。他笑一笑，抹掉凝在脸上的血迹，径直走向内院，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化开一线痕迹，洇开去，洇开去，喂养来年满园山茶的寂寞的殷红。
内院中山茶的红花开的正艳。大蛇丸站在略浅于腰的水里，掐了深红色镶边的黑色和服垂在水中，浮一段，又沉下去，乌黑亮泽的长发也丝般散在水中，中国扇面般铺开一池华锦，点缀着漂浮在水面的殷红花瓣。
真是，美丽的景致……兜几乎屏住呼吸。大蛇丸的美，是找不到词语来形容的，风华绝代，凄艳壮决。
“大人！！”他几步奔入池中，手伸在大蛇丸头两侧，抽搐，抽搐，最终落在包裹于黑色锦绸的瘦削肩膀。“大人……您……淋了很久吗……您的身体……”
“我只是不想待在房里而已。”大蛇丸的声音永远冷冷清清，却像包在冰里的火，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可是……”兜还想说什么，大蛇丸抬起手，指尖擦过他的眼尾，一指绯色被雨水冲了去。
“受伤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兜握住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抹过伤处，掌仙术运在指间，一瞬之后仍然是完好的皮肤。“大人，雨大了，我们进屋去吧。”
“我还不想。”大蛇丸由往池中走了几步，划开水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推开艳红花瓣。
“大人！”兜一伸手将他拉回来，打横了抱起来就往屋里走。“大人……您的身体……真的不要再折腾了……”
大蛇丸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忍痛抓住兜的衣领，攀上去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用力，再用力，闭上眼，舌间尝到铁锈的腥甜味道，再咬紧一些，然后松了口，乖乖伏在兜怀里，头发散下来，遮住脸，看不见表情。
君麻吕瞄进来一眼，转过头，关上内院的大门。

大蛇丸一直瘦削而苍白，那些深红纯黑的锦缎覆在他身上，不堪重负般往下垂，往下垂，垂的他的肩更加瘦骨嶙嶙。
兜小心翼翼的撩起一层，脱下来，再撩起下面的那一层。动作轻柔，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曾经强悍的忍者，而是玉雕的珍品，一不小心，就会碎裂开去，散作一地烟云。
最后那层里衣揭开时，兜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极强烈的搏击敲打在胸腔，口干舌燥。他抱起那具在水汽氤氤中泛起点点玉般青白莹光的身体，浸入热水中。他一直沉默，托着大蛇丸的手，犹豫着没有浸在水里。
大蛇丸也沉默。他将他的所有动作收在眼底，没有任何表示，目光却仍然锐利。
兜托着那双曾经另无数人失去生命的手，那双手现在因为被封印而无力并且虚弱，甚至没有拿起一杯水的力量。他踌躇一阵，然后将左手食指和中指伸进大蛇丸牙齿之间，轻轻压住舌头。
不明白他的意图，大蛇丸的金色眼眸浮起一丝不解的神色。
“……如果，真的那么痛，就不要忍了吧，直接咬下来，没有问题的。”兜凝视他的眼睛，缓缓的，缓缓的，让那双手沉入水里。
一丝猛火烧灼的疼痛在皮肤上炸裂开，星火般刹那间燎原。大蛇丸皱起的眉逐渐拧成一个死结，最后连眼皮也紧闭。他下意识的收紧牙齿，慢慢有铁锈的盐腥味道在口腔中越积越浓，然后，一道暖流滑过唇角，咕咚一生跌入水中，散开一朵丝线的霞色。大蛇丸松了口，精疲力尽般向后倒去。
兜连忙扶住他，感觉到深刻的颤抖，又抓的紧了些，皮肤下就是骨头，硌的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痛，痛，痛的窒息。
大蛇丸定定看那双水层之下有些波动的手，动一动，纠结的筋脉迅速将痛感传达到神经告诉给大脑。他一时间神情落寞，冷冷清清的叹了一口气，吹不起水面涟漪。
“大蛇丸大人？”兜精心梳理着那些湿漉漉的长发，宝物般捧在手中，一把木梳细细的一梳到底，发丝在水里根根漂散。
“……兜，你说，我的身体还可以恢复吗？”他问，声音中有些什么失去了，又有些什么多了起来。
“大人……”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兜一时紧张，捧起大蛇丸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坚定：“您不要想那么多，只要调养的好，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请爱惜自己的身体，淋雨或是泡冷水之类的，请再不要这样。”绝对不可以让他知道诊断结果。他告诉自己。那对他而言是最残酷，最不可接受的，所以，一定要瞒下去。
“……你那是医生的意见吗？”
“不，是我药师兜的意见。”
大蛇丸凝视兜，突然发现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在一条绝没有料到的路上越走越远，坚定的不愿回头。是因为我么？是我的错么？他尽力仰起头，颈椎弯曲到极限的弧度，看那些水汽袅袅的上升，上升，闭了眼，感觉到兜托住他的后脑，温柔的，温柔的，在很久或者不久之后，有微温的气息吹过眼皮，脸颊，最后，收在唇边。

即使经过这样的处理，寒气还是深深侵入到大蛇丸的身体中，一时的压抑之后，全面的爆发出来。
下午的时候，大蛇丸开始发烧，并不是很高的温度，却执着的盘踞在身体中不愿退去。兜守在他身边，不断擦拭他的前额，浇上凉水帮助散热。大蛇丸转头望向庭院，山茶很艳，绿叶很艳，雨中飘摇似海。池中有很大的圆叶偏居一角，是兜带回来的种子，花开时是蓝紫的颜色，很大的一朵，立在很深的池水里，默默，脉脉。他颤危危的抬手搭在额上，指缝间露出半阖的金色眸子，因为发热而显得明亮。
君麻吕一声不响的端进来一碗汤药，兜有些惊讶的望着他的脸，那张脸安静的没有一丝表情，虚幻的如同极远处的花朵。他接过碗，于是君麻吕又安静的退了出去。
“等一等！”兜叫住他，他抬起头，还是那样安静的，安静的，蓝色的眸子，深深的如同海洋。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微笑。“谢谢你。”
君麻吕点一下头，退了出去。
大蛇丸眉尖跳动几下，微微皱起来。兜有一些宠溺的微笑，扶他坐起来，将碗凑到他嘴边：“大人，趁热喝下去吧。”努力忍住大笑的冲动。
大蛇丸头往后仰，盯住那一碗黑褐色的不明物体，眉越皱越深，最后有点可怜的说：“……我可不可以不喝？”意外的带着小孩子使性子的天真味道。
“不可以。”兜又将碗向他唇边靠近，大蛇丸有些艰难的望了那碗好一阵，终于闭起眼，一小口一小口极快的喝起来。
死就死WHO怕WHO早死早投胎…………
兜几乎忍到抽筋，眼角浸出微小的泪水。啊啊，实在是太可爱了，大蛇丸大人喝药的时候，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嘛。谁说三忍之一的大蛇丸阴险毒辣冷酷无情的，他也可以善良温柔，也可以天真单纯。
喝下去半碗之后，大蛇丸吐出微微卷曲的舌尖，咝咝的吹着气。“好苦……”他嘟哝着，再次可怜巴巴的问兜：“我可不可以不喝了？”
“不可以。”兜忍住狂笑的冲动，想起小时候大蛇丸喂自己喝药的手段，突然起了玩的心情。“大人，我记得您说过，灌药是您家的传统。我是不是也该……”
话还没有说完，大蛇丸就乖乖的喝下了剩下的药汁，不过脸上却露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表情。兜微笑，拼命忍住笑容扩大化，也拼命忍住因为忍住笑容扩大化而忍出的眼泪。
他放下药碗，扶着大蛇丸躺下，大蛇丸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上沾着的汤药，兜又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喑哑，理性告诉他趁早撤退为好。他想起什么，翻出一颗小药丸送到大蛇丸唇边，大蛇丸认命般乖乖张嘴，药丸的味道令他皱起眉。
“……这是什么东西？”含着药丸，大蛇丸的声音有些模糊。
“薄荷糖。”
“薄荷糖！！”大蛇丸的表情便的很难形容，脸上浮起一点点浅浅的红。“……兜，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小孩子？”苦药之后再给一颗糖，不是对付小孩子的办法难道是对付大人的？
因为您本来就是小孩子呀，在这一方面来说的话……“只是觉得，可以用来压一压苦味而已。”兜忽视掉大蛇丸杀人的目光，微笑着掖好被子，端起碗出去，隔扇咔一响，隔开了整个空间。
兜微笑着拐过几个弯，终于不顾君麻吕在场，笑的趴在走廊上，将木地板捶的梆、梆的响。一直笑到全身发抖四肢无力，他靠在柱子上坐起来，将碗递给一直安静看着的君麻吕。
“大蛇丸大人真的好可爱啊，只是大家一直都不知道而已。”他拉住君麻吕的手腕，眼角瞄到倚在大门口的伊太刀，收敛了笑容。“今天晚上我有任务要执行，大蛇丸大人就拜托你了。刚刚我给他吃了点镇定剂，现在他应该在睡吧。如果有什么意外，你控制住情况就好，等我回来再处理。”
君麻吕很认真很认真的看了他一阵，很认真很认真的，点头。

查克拉凝聚在掌中，加速，加速，指尖抠入皮肤，然后是脂肪，肌肉，骨头，内脏，手一划，裂成几块的肢体便顺着汹涌血流的方向掉落。他甩手，一色绯红落在死者眼中。
伊太刀什么也没有说，收刀入鞘，捡起沾了血滴的斗笠，就那样戴好，拉高领口挡住脸，收起写轮眼的瞳孔是夜空的混沌黑色。
兜抹一把脸，眼镜后面的眼睛是酒红的鲜艳颜色。雨还在下，将那些死红殷红深红浅红逐渐化开。他突然很想笑，于是微微笑了，诚恳中有杀戮的森冷。
红豆“哦”的感叹了一声，没心没肺的笑，在掐着明金色镶边的深紫和服上擦擦手，回头看见两人的背影，隐约觉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兜回到大宅是在深夜，雨仍然绵长的下，他仍然拖着一身腥红血光。进了门，君麻吕没有在，他脱了鞋走进内院，君麻吕慌慌张张撞到他身上，一盆水哗啦一声泼湿他全身。
“对不起。”君麻吕捡起盆子，再跑几步，回头看见兜已经冲到大蛇湾房间门口。是用了瞬身术吧。他有些失落的想。兜他果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大蛇丸大人身上呢。
大蛇丸睡的很安静，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兜把手按在他额上，温度高的烫手。突然发起高烧吗？他掀开被子，大蛇丸的浴衣已经全部汗湿，贴在身上显出嶙嶙的骨头和隐约的青白肤色。
兜翻出几套备用的浴衣，拣出一件给大蛇丸换上，叮嘱进来的君麻吕几句，迅速换了衣服回来。大蛇丸在发烧，他不能也生病。
一夜里大蛇丸的体温反反复复降下去又升高，到了早晨的时候，终于不再有明显的高热，只是不时有一些低烧。
兜揉揉眼，一天一夜的奔忙让他本来就近视的眼睛有些涨痛。他按住眼眶周围的几个穴位，揉几下，感觉好了很多，又戴上眼镜。
大蛇丸眼皮颤动几下，醒了，想撑起身体，却没有力气。
“大人。”兜扶起他，拉过外套披在他身上。
“……我是在发烧吗……”大蛇丸觉得有些热，问兜，声音是他自己也吓一跳的嘶哑。
“只是低烧而已。”兜试试他额上的温度，很好，很好，与正常体温差的不多了。
“那就好。”大蛇丸松了口气般，转一下头，看见兜被蹭掉了衣领的左肩上，一圈已经发紫的牙齿印。我咬的那么重啊。他想，转头不看它，却想不通为什么兜不用掌仙术治愈它。
“兜你去休息吧。”大蛇丸说，看见他眼中的血丝，知道他一夜没睡。
“那这里没有问题吗？”兜有些不放心。
“君麻吕还在哪。”
“……那好吧。”兜放下他，小心掖好被角。“有事就叫我，我在隔壁。”就走出去，要拉上隔扇。
“让它开着吧。”大蛇丸出声制止。
兜想一想，天气也不凉了，于是便让它那样开着。
大蛇丸从开着的隔扇望出去，山茶的叶子更加鲜亮，花也鲜亮，雨下的有些大了，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