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第一章 阿修罗

大蛇丸捡到兜的时候是在早春,一个忍者打扮的妇人带着一身的伤痕死在名叫“染井吉野”的樱花树下,怀中的婴儿哭的几乎没了声音,一树樱花开的重重叠叠,讽刺般轰华绚烂。
大蛇丸刚好完成任务从那里路过,惊异于一树繁花竟顶着料峭春寒提早开放,如此冷清的艳丽,简直带了不屑的神色。他不自觉走到树下,看见死去的妇人,一个婴儿在她的双臂之间与死亡对峙,衣领上细细缝了个“兜”字,想来是他的名字了。那婴儿见了大蛇丸,竟然很微弱、很微弱的笑了,本该是洁白如新雪的笑颜,却如那一树白中勾了红的花瓣,隐着一丝血腥肃杀的气息。大蛇丸一时手足无措,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扳开妇人僵死的手,将婴儿抱了出来,带回了木叶村。
因为本身并没有养育婴儿的知识,也因为有太多的任务,大蛇丸一回到木叶就将还是婴儿的兜丢给了年老丧子的医班班长药师夫妇,只在空闲的时间里过来陪伴这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孩子。
小小的兜虽然冠上了药师的姓氏,却与大蛇丸十分亲近,时常看见他捏着木头削的玩具蛇,一路小跑着跟在大蛇丸后面,脸上是满足的笑,傻傻的可爱味道。大蛇丸却很无奈。他不懂得怎样带小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温柔。他唯有教给他一些忍术,或是其他的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这个方法。只会用这办法来告诉兜,他是被重视的孩子。
兜只是那样跟在他身后,从三岁跟到十岁,并且有一直这样跟下去的预兆,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地老,直到天荒。

十岁那一年,药师夫人带着兜到邻国去探访一位远亲,回来的路上,两人在山中的寺院遇见一位僧人,那僧人定定的看了兜很久,将药师夫人叫到内院,留下兜一个人在外面。
那正是春末,有一些热,兜在寺院的庭院里跑来跑去,新奇的睁大眼睛,幼兽般打量木叶以外的世界。
山茶花还在开着,声嘶力竭,气若游丝。树上已经不剩多少,拼命留在枝头的,也沾染了腐朽的颜色,从花瓣边缘侵蚀向心脏。他在这些山茶的残瓣上踩过去,枯红的汁水从那些死去红颜的躯壳中渗出来,渗出来,一丝一丝攀上脚踝。他莫名的愉悦,深紫的眼眸中划过一道酒红的雷电,一闪而逝。
莲花也开的正好,重重叠叠的叶子团团挤在一起,那些花朵便从叶与叶之间伸出来,洁白的花瓣,尖端一点殷红,火焰般亮了一池。他伏在那池边,看见那些脉脉的流水,花叶之间的脸,隐隐有狰狞的味道。
这是……我的脸……他伸手触摸水面,一点涟漪从他的指尖荡漾开去,倒影从额前化作一圈又一圈。真是普通的一张脸。他笑,勾起的嘴唇不是孩子该有的天真娇俏。好像有另一张脸,被藏在下面,连自己也不知道,就像血液中不时冲撞的热量。他搅动那些水,花叶摇摆,心情舒畅。
药师夫人这时候出来,他抬头对她微笑,看见老妇布满皱纹的脸落下一滴泪来。她很快的走过来,抓着他的手快步走出去。兜回头看见那个僧人双手合十向他点头,似乎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一定会回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礼。
他想那个僧人或许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身体中蠢动的血,比如他被藏起来的另一张脸。但是他现在不想知道这些,他很清楚在之后的某个时候,他会完全的把自己看清楚。

药师夫人回到木叶之后只是哭泣,不再见兜。兜有些不解,为什么一直温柔的奶奶突然那样回避自己,却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并不十分在意。晚上听见药师夫妇的谈话,提到桔梗城,提到乱世、战争,提到拓人和花散里,攻防,死亡,天空中有红色的月亮,血腥味迟迟不肯散去。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来历。他串起那些词句,简单的陈述在脑中变得清晰。他捏着木头削的玩具蛇,笑,笑,窗上映着一张来自地狱的面孔,多年以后他知道那才是他本来该是的模样。
第二天早晨药师班长领他到了大蛇丸的居所。大蛇丸一个人住在家族的老宅里,那么大的空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庭院里大红的山茶正在盛放,落花飘在墨绿水面上,掉在白石池沿上,明明是燎原的色泽,却意外的冷清和寂寞。
它们的主人,会不会也像这些花,连盛开都是那样的寂寞?
兜像所有的小男孩子,脱了鞋,将脚浸入水中,一上一下的搅动,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在这里或者那里,种一些莲,顺手捡起一片花瓣,扯成几块,抛在水中,那些残红便碌碌的滚动,在墨绿到深黑的水中上下翻搅。
药师班长很快就结束了与大蛇丸的谈话,走出来,在兜身边蹲下,从怀里掏出那条玩具蛇给他,拍拍他的头,同药师夫人一样布满皱纹的脸笑的悲伤,愈加苍老。
他说:“谢谢你,兜,让我的晚年如此快乐。”
他又说:“对不起。”
然后,他转身走了,没有回头的消失在大宅门后。
“我……被留下来了吗?”兜爬起来,湿湿的小脚伸进木屐,啪哒啪哒的跑到大蛇丸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大蛇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过去闩上门,叫兜脱了鞋进屋。
“我果然是木叶的敌方留下的孩子吧。”兜熟门熟路的蹭到大蛇丸旁边,把头搁到他腿上,眼睛望着黑色和服中伸出来的苍白手腕,指甲是不健康的青紫,却是说不出的美丽。“如果没有猜错,我应该是您捡回来的。”
大蛇丸手指一缩,滑下来搭在他的肩上。他低头看兜,兜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很聪明。”大蛇丸说,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冷冷清清,兜却听出一丝无奈的温柔。“但是,直觉太敏锐了不好。”
原来我真的是这样的来历呀。他想,从怀里拿出一直都很喜欢的玩具蛇,捏在手里,一直到它僵硬的身体微微发热。他抬头看大蛇丸,苍白的脸上有疲惫的痕迹。可以陪在他身边,就像是做梦一样。他有一些兴奋的想,将表情藏在脸庞之下,而脸上则表现出被遗弃的孩子特有的委屈与悲伤,那面具完美到他自己也不察觉。
他知道自己将要改变了,却不知道自己是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变回本来的自己。

细碎的敲门声响了四声,君麻吕拉开隔扇,抱着一堆书和卷轴进来,在兜身边坐下。他穿着淡淡天青色的和服,十分清凉的颜色,却没有实在的感觉,防若虚无。
他的病,又加重了吗?兜皱起眉,按在他的手腕上。
“不用了。”君麻吕抽回手,淡淡的并没有笑。“早就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
“对不起。”兜轻轻的说。“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或许还有救。”
“不关你的事。”君麻吕微微的笑。“就算一出生就遇见你,也是没有办法。而且这样已经好很多了,如果不是遇见了大蛇丸大人还有你,我大概活不过二十岁。”
兜沉默。君麻吕说的是实话。
沉默一阵之后,君麻吕拉拉兜的衣袖:“你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条已经很旧的小蛇还捏在他手中。他微微一笑。“是啊,小的时候,总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药师班长去年死了……其实药师夫人对我真的很好,虽然说看见我就会想起她的一双儿女,但是,还是经常过来看我……木叶里真的都是好人。”
“但是你就是不喜欢自来也。”君麻吕又笑。“上次执行任务时看见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你的眼神真的非常不善。”
“有吗?哈哈,你看错了吧?”兜笑,有一点傻傻的味道。
玄关传来敲门的笃笃声,兜赶紧站起来,往门外走。是大蛇丸大人吧。君麻吕想。兜他,总是对他的事情非常在意,几乎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亲自过问呢。他整理好矮几,无意中看见兜经常读的医学书籍,边框里画了一些细小的图案,是他所认识的大蛇丸,一笔一画中饱含他察觉了却不确定的情感。他有些担心的望向兜的背影,表情不自觉染上忧郁的色彩。
兜拉开门,闻到强烈的血腥气息,浓的令他觉得隐约不祥。
大蛇丸站在门口,长发散乱,脸色阴沉。一身的血迹,死红深红大红浅红,斑斑驳驳的泼在他身上,如同夜里绽开各色茶花。他缓缓走进来,像往常那样脱了鞋摆在玄关,一声不响的拖着一路血痕,一路春花盛开。
他轻轻擦过兜的身边,无预兆的,像突然被抽走力气那样,旋出一个微弱的弧度,倒在走廊上,很轻的一声,却在兜心里震成轰鸣。
兜有些不可置信的跪下来,颤抖双手抱起大蛇丸,有温热的液体从他抱着的那个地方奔涌而出,大蛇丸的身体猛烈抽搐几下,他赶紧放开那只手,举到眼前,细细的血流在掌间蜿蜒。
“……君麻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镇定的自己都难以置信。“快,烧热水,还有,把绷带和药物送过来,多一些。”然后听见身后奔跑的声音。
他扶着大蛇丸站起来,走了几步,干脆打横了抱起来,急急赶往内室。有血从大蛇丸口中溢出,十分鲜艳亮丽的颜色,顺着颈项滑下来,在他们衣领上染开一片血红。还有血不停从伤口涌出,先是爬上兜的衣服,然后渗透布料沿着皮肤淌下,在木制走廊上画开一路血流,蜿蜒,蜿蜒,蜿蜒,三途川的流水声越来越近。
君麻吕送进药物,绷带,还有热水,然后退出来,拉上隔扇,守在外面。他闻到掌仙术的气息,闭上眼,笑的有一些凄凉。
天色逐渐暗下去时,兜拉开隔扇,一身是血的出来,脸上是松一口气的表情,还有疲惫。
“大蛇丸大人的身体……那么苍白那么瘦弱的身体,居然包藏了那么多的血……”他感慨似的挨着君麻吕坐下来,把那盆血水放在一边,伸出双手给他看。“一直流一直流,那么长的一段路,我还以为会流尽……我真的害怕……如果真的再晚一点……
君麻吕心痛的捧住他的双手,兜反手抓住,用力捏。君麻吕轻轻叹气,让他这样越握越紧。
兜用力闭紧了眼睛,睁开时,是葡萄酒那样的红色。君麻吕想起幼时在寺院里看见过的佛经故事,邪恶的表情,狰狞的神色,那幅壁画中的神灵,叫阿修罗。